声乐家席慕德女士有一次搭出租车,车上正大放流行曲。她请司机调低一点,司机说:"你不喜欢音乐吗?"席慕德说:"是啊,我不喜欢音乐。"
一位音乐家面对这样的问题,真可谓啼笑皆非了。首先,音乐的种类很多,在台湾的社会最具恶势力的一种,虽然也叫作音乐,却非顾曲周郎所愿聆听。其次,音乐之美并不取决于音量之高低。有些人听"音响",其实是在玩机器,而非听音乐。出租车内的空间,闭塞而小,哪用如此锣鼓喧天?再次,音乐并非空气,不像呼吸那样分秒必需。难道每坐一次出租车,都要给强迫听一次音乐吗?其实,终日弦乐不辍的人,未必真正爱好音乐。
在台湾的社会,到处都是"音乐",到处都是"爱好音乐"的人;我最同情的,便是音乐界的朋友了。像波德莱尔一样,我不懂乐理,却爱音乐,并且自信有两只敏感的耳朵,对于不够格的音乐,说得上"疾恶如仇"。在台湾,每出一次门--有时甚至不必出门,耳朵都要受一次罪。久而久之,几乎对一切音乐都心存恐怖。噪音在台湾,宛如天罗地网,其中不少更以音乐为名。上帝造人,在自卫系统上颇不平衡:遇到不想看的东西,只要闭上眼睛,但是遇到不想听的东西呢,却无法有效地塞耳。像我这种徒慕音乐的外行,都已觉得五音乱耳、无所逃遁,音乐家自己怎么还活得下去,真是奇迹。
凡我去过的地区,要数台湾的出租车最热闹了,两只音响喇叭,偏偏对准后座的乘客,真正是近在咫尺。以前我还强自忍住,心想又不在车上一辈子,算了。最近,受了拒吸二手烟运动的鼓励,我也推行起拒听二手曲运动,干脆请司机关掉音乐。二手曲令人烦躁、分心、不能休息,而且妨碍乘客之间的对话与乘客对司机的吩咐,也有拒听的必要。
在欧美与日本,出租车上例皆不放音乐。火车上也是如此,只有西班牙是例外。我乘火车旅行过的国家,包括瑞典、丹麦、西德、法国、英国、美国、加拿大、日本,火车上的扩音器只用来播报站名,却与音乐无关。不知道什么缘故,台湾的火车上总爱供应音乐。论质量,则时而国乐,时而西方的轻音乐,时而台湾特产的流行曲,像是一杯劣质的鸡尾酒。论音量,虽然不算喧吵,却也不让人耳根清净,无法安心睡觉或思考。
听说有一次夏志清和无名氏在自强号上交谈,夏志清嫌音乐扰人,请车掌小姐调低,她正忙于他事,未加理会。夏志清受不了,就地朝她一跪,再申前请。音乐终于调低,两位作家欣然重拾论题。但是不久音乐嘈嘈再起,夏志清对无名氏说:"这次轮到你去跪了。"
夏氏素来奇行妙论,但是有没有奇到为音乐下跪,却值得怀疑。前述也许只是夸大之词,也许当时他只对车掌小姐威胁说:"你再不关音乐,我就要向你下跪了。"不过音乐逼人之急,可以想见。其事未必可信,其情未必无稽。台湾的火车上,一方面播请乘客约束自己的孩子,勿任喧哗,另一方面却又不断自播音乐,实在矛盾。我在火车上总是尽量容忍,用软纸塞起耳朵,但是也只能使音量稍低,不能杜绝。最近忍无可忍,也在拒吸二手烟的精神下,向列车长送上请求的字条。字条是这样写的:
列车长先生:从高雄到嘉义,车上一直在播音乐,令我无法入梦或思考。不知能否将音量调低,让乘客的耳朵有机会休息?
三分钟后,音乐整个关掉了,我得以享受安静的幸福,直到台北。我那字条是署了名的,也不知道那一班自强号关掉音乐,究竟是由于我的名字,还是由于列车长有纳言的精神。感激之余,我仍希望铁路局能考虑废掉车上的播乐,免得每次把这件事个别处理。要是有人以为火车的乘客少不了音乐,那么为什么长途飞行的乘客,关在机舱内十几个小时,并不要求播放音乐呢?
要是有人以为我讨厌音乐,就大大误会了。相反地,我是音乐的信徒,对音乐不但具有热情,更具有信仰与虔敬。国乐的清雅、西方古典的宏富、民谣的纯真、摇滚乐的奔放、爵士的即兴自如、南欧的热烈、中东和印度的迷幻,都能够令我感发兴起或辗转低回。唯其如此,我才主张要嘛不听音乐,要听,必须有一点诚意、敬意。要是在不当的场合滥用音乐,那不但对音乐是不敬,对不想听的人也是一种无礼。我觉得,如果是好音乐,无论是器乐或是声乐,都值得放下别的事情来,聚精会神地聆听。音乐有它本身的价值,对我们的心境、性情、品格能起正面的作用。但是今日社会的风气,却把音乐当作排遣无聊的玩物,其作用不会超过口香糖,不然便是把它当作烘托气氛点缀热闹的装饰,其作用只像是霓虹灯。
音乐的反义词不是寂静,是噪音。敏锐的心灵欣赏音乐,更欣赏寂静。其实一个人要是不能享受寂静,恐怕也就享受不了音乐。我相信,凡是伟大的音乐,莫不令人感到无上的宁静,所以在《公元二○○一年:太空流浪记》里,航天员在星际所听的音乐,正是巴赫。
寂静,是一切智慧的来源。达摩面壁,面对的正是寂静的空无。一个人在寂静之际,其实面对的是自己,他不得不跟自己对话。那种绝境太可怕了,非普通的心灵所能承担,因此他需要一点声响来解除困绝。但是另一方面,聆听高妙或宏大的音乐,其实是面对一个伟大的灵魂,这境地同样不是普通人所能承担。因此他被迫在寂静与音乐之外另谋出路:那出路也叫作"音乐",其实是一种介于音乐与噪音之间的东西,一种散漫而软弱的"时间"。
托马斯·曼在《魔山》里曾说:"音乐不但鼓动了时间,更鼓动我们以最精妙的方式去享受时间。"这当然是指精妙的音乐,因为精妙的音乐才能把时间安排得恰到好处,让我们恰如其分地去欣赏时间,时间形成的旋律与节奏。相反地,软弱的音乐--就算它是音乐吧,不但懈怠了时间,也令我们懈怠了对时间的敏感。我是指台湾特产的一种流行歌曲,其为"音乐",例皆主题浅薄,词句幼稚,曲调平庸而轻率,形式上既无发展,也无所谓高潮,只有得来现成的结论。这种歌曲好比用成语串成的文学作品,作者的想象力全省掉了,而更糟的是,那些成语往往还用得不对。
这样的歌曲竟然主宰了台湾社会的通俗文化生活,从三台电视的综艺节目到歌厅酒馆的卡拉OK,提供了大众所谓的音乐,实在令人沮丧。俄国作曲家格林卡(MikhailGlinka)说得好:"创造音乐的是整个民族,作曲家不过谱出来而已。"什么样的民族创造什么样的音乐,果真如此,我们这民族早该痛切反省了。
将近两千四百年前,柏拉图早就在担心了。他说:"音乐与节拍使心灵与躯体优美而健康;不过呢,太多的音乐正如太多的运动,也有其危害。只做一位运动员,可能沦为蛮人;只做一位乐师呢,也会'软化得一无好处。'"他这番话未必全对,但是太多的音乐会造成危害,这一点却值得我们警惕。
在台湾,音乐之被滥用,正如空气之受污染,其害已经太深,太久了。这些年来,我在这社会被迫入耳的音乐,已经够我听几十辈子了,但是明天我还得再听。
明天我如果去餐馆赴宴,无论是与大众济济一堂,或是与知己另辟一室,大半都逃不了播放的音乐。严重的时候,众弦嘈杂,金鼓齐鸣,宾主也只好提高自己的嗓子慷慨叫阵,一顿饭下来,没有谁不声嘶力竭。有些餐厅或咖啡馆,还有电子琴现场演奏,其声呜呜然,起伏无定,回旋反复,没有棱角的一串串颤音,维持着一种廉价的塑胶音乐。若是不巧碰上喜宴,更有歌星之类在油嘴滑舌的司仪介绍之下,登台献唱。
走到街上呢,往往半条街都被私宅的婚宴或丧事所侵占,人声扰攘之上,免不了又是响彻邻里的音乐。有时在夜里,那音乐忽然破空而裂,方圆半里内的街坊市井便淹没于海啸一般的声浪,鬼哭神号之中,各路音乐扭斗在一起,一会儿是流行曲,一会儿是布袋戏,一会儿又是西洋的轻音乐,似乎这都市已经到了世界末日,忽然堕入了噪音的地狱。如果你天真得竟然向警察去投诉,一定是没有结果。所谓礼乐之邦,果真堕落到这地步了吗?
当你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几盒廉价的录音带在作怪,外加一架扩音器助纣为虐,那恐怖的暴音地狱,只需神棍或乐匠的手指轻轻一扭就招来,你怎么不愤怒呢?最原始的迷信有了最进步的科技来推广,恶势力当然加倍扩张。如果我跟朋友们觅得一个处女岛,创立一个理想国,宪法的第一条必定把扩音器列为头号违禁品,不许入境。违者交付化学处理,把他缩成一只老鼠,终身囚在喇叭箱中。
第二条便是:录音机之类不许带进风景区。从前的雅士曾把花间喝道、月下掌灯的行径斥为恶习。在爱迪生以前的世界,至少没有人会背着录音机去郊游吧。这些"爱好音乐"的青年似乎一刻也离不开那盒子了,深恐一入了大自然,便会"绝粮"。其实,如果你抛不下机器的文明,又不能在寂静里欣赏"山水有清音"的天籁,那又何苦离开都市呢?在那么僻远的地方,还要强迫无辜的耳朵听你的二手曲吗?
回到家里,打开电视,无论是正式节目或广告,几乎也都无休无止地配上音乐。至于有奖比赛的场合,上起古稀的翁妪,下至学龄的孩童,更是人手一管麦克风,以夜总会的动作,学歌星的滥调,扭唱其词句不通的流行歌曲。夜夜如此,举世效颦,正是柏拉图所担心的音乐泛滥、民风靡软,孔子所担心的郑卫之音。
连续剧的配乐既响且密,往往失之多余,或是点题太过浅露,反令观众耳烦心乱。古装的武侠片往往大配其西方的浪漫弦乐,却很少使用箫笛与琴筝。目前正演着的一出武侠连续剧,看来虽然有趣,主题歌却软弱萎靡,毫无侠骨,跟旁边两台的时装言情片并无两样。天啊,我们的音乐真的堕落到这种地步了吗?许多电影也是如此,导演在想象力不足的时候,就依赖既强又频的配乐来说明剧情,突出主题,不知让寂静的含蓄或悬宕来接手,也不肯让自然的天籁来营造气氛。从头到尾,配乐喋喋不休,令人紧张而疲劳。寂静之于音乐,正如留白之于绘画。配乐冗长而芜乱的电影,正如画面涂满色彩的绘画,同为笨手的拙作。
我们的生活里真需要这么多"音乐"吗?终日在这一片泛滥无际的音波里载浮载沉,就能够证明我们是音乐普及的社会了吗?在一切艺术形式之中,音乐是最能主宰"此刻"最富侵略性的一种。不喜欢文学的人可以躲开书本,讨厌绘画的人可以背对画框,戏剧也不会拦住你的门口,逼你观看。唯独音乐什么也挡不住,像跳栏高手一样,能越过一切障碍来袭击、狙击你的耳朵,搅乱你的心神。现代都市的人烟已经这么密集,如果大家不约束自己手里的发音机器,减低弦歌不辍的音量和频率,将无异纵虎于市。
这样下去,至少有两个后果。其一是多少噪音、半噪音、准噪音会把我们的耳朵磨钝,害我们既听不见寂静,也听不见真正的音乐。其二就更严重了。寂静使我们思考,真正的音乐使我们对时间的感觉加倍敏锐,但是整天在轻率而散漫的音波里浮沉,呼吸与脉搏受制于芜乱的节奏,人就不能好好地思想。不能思想,不肯思想,不敢思想,正是我们文化生活的病根。
饶了我无辜的耳朵吧,音乐。
-一九八六年九月十五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