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有一个人,爱我如生命(2)

news/2024/10/30 15:22:32/

第七章
  
 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飞逝,每一分钟都带走生活的一部分,我们两个人期望的是生活,可你看,死亡却已临近。世界上没有幸福,但有自由和宁静。
  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普希金  《该走了,亲爱的》
  
  
  回到奥德萨,我躲在家里半个月不敢见人。冻伤的皮肤,又在雪地里受到曝晒,开始一片一片蜕皮。我不敢照镜子,怕被自己的模样吓倒,从此给心里留下阴影。而且十分恐惧,担心皮肤无法恢复原样。
  我埋怨孙嘉遇:“为什么不提醒我涂防晒霜?”
  “呃,你脑子进水了吧?”他至为震惊,表示无法苟同。
  我反唇相讥:“你才脑子进水了呢,你脑子里都能漂拖鞋了!”
  “哟嗬,”他伸手拧我耳朵,“出息了不是,敢跟我顶嘴了?你说,那时候命都快没了,还要脸干什么?”
  我闪身躲到门后,斜着眼睛说:“再欺负我,我就给你断炊,我饿死你!”
  听了这话,他反而坐下了,笑眯眯地望着我:“你真舍得?昨晚上是谁说的,说喜欢我欺负她……”
  这个流氓!我飞扑过去捂他的嘴,羞得满脸飞红。
  他趁机捏住我的手调笑:“你身上长得最好最漂亮的,就是这双手,如今也不能看了。”
  提起这个便触及我真正的伤心事。因为生了冻疮,十个手指头都肿得象红萝卜一样,许久不见消退,每到晚上痒得钻心暂且不说,关键是一个多月后,就要开始专业课的入系考试,可我现在的状况,根本无法正常练琴。
  我气不过,作势抽打他的脸颊:“你还说你还说,我将来要靠这双手吃饭的,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心疼?”
  “谁说我不心疼?”他一边躲一边反驳,“不是找了一位阿姨来帮忙,一点儿家务都不让你沾了吗?”
  我只好住手,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。
  从诺瓦瓦利斯卡的医院一返回奥德萨,孙嘉遇就请朋友介绍了一位四川籍的阿姨,每天下午来收拾房间兼做一顿晚饭。
  有这位阿姨帮忙,我的时间顿时空闲下来,开始专心功课。
  晚上吃完饭,我通常先练会儿琴,老钱和邱伟一回来,便噤声开始复习俄文。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发觉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孙嘉遇不再轻易出去混饭局了,每天从港口出来就直接回家吃饭,夜里也不再去卡奇诺赌场消磨时间。
  周末闲下来,他会换上牛仔裤和运动鞋,陪我逛步行街和博物馆。这种地方以前来过无数遍,但身边跟着男友,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。
  隔着玻璃去看那些相隔百年的旧物,璎珞纷繁华美依旧,但毕竟物是人非,当年如花美眷如今已成似水流年。满心惆怅之际,却因他在身边,依然有踏实的感觉。
  步行街两侧有不少品牌专卖店。昔日仿佛高不可攀的门槛,突然间全部向我敞开。我相信,对大多数女人来说,这完全是一种陌生而奇妙的体验。
  经过一家内衣店,孙嘉遇硬把我拉进去。
  我挑了几件款式保守的长袖睡裙,比在身上给他看,他都摇头表示不满意。
  两名店员中有一个是中国人,她在一旁察言观色许久,从柜台后取出一套黑色小睡衣,直接拎到孙嘉遇脸前。她还真明白,知道这套衣服真正的受益人是谁。不过一旦看清楚这睡衣的设计,不仅我,连见多识广的孙嘉遇都被惊着了。
  上下两件,上衣完全透明,唯有胸口绣着两朵深色玫瑰,下面那件,严格来说,就是几根细带,只在关键部位贴着一大一小两片黑色的叶子掩人耳目。
  孙嘉遇呆了片刻,惊讶之下脱口而出:“靠,这衣服哪儿是给人穿的?纯粹就是让人脱的嘛!”
  声音还挺大,于是举店皆惊。那中国店员翻译给同伴,两人同时看向我,笑得花枝乱颤。我大窘,恨不能就地找个地洞钻进去。
  出了门,我照着他屁股就踢了过去。没想到他早有防备,利索地跳开。我使的力气太大,脚下一空平衡顿失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
  他已经几步蹿过马路,转身看到我的狼狈样,忍不住大笑。
  我耍赖不肯起身,等着他来扶我。
  他也不动,站在马路对面满脸坏笑着与我僵持。
  此时的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了,阿卡迪亚海滨大道的两侧,爬满断崖的山楂树争先恐后绽放着粉白晶润的花朵,偶有随风飘落的花瓣飘落肩头,暗香袭人。
  太阳照在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上,路边的法国梧桐刚刚长出嫩绿的新叶,有轨电车从轨道上叮当叮当经过。
  湿润的海风扬起他乌黑的头发,他身后就是繁花如炽的山楂树,那一树一树雪白的山楂花,象挂满枝头的细碎冰片。
  我坐在午后的阳光下有点恍惚,觉得日子美好得不象真的。
  我并不知道,这幅春天的画面,日后竟会成为我回忆中最美丽的一瞬,因为这一刻的存在,如暗夜里的烛光,照亮了所有关于乌克兰的记忆,让它不再那么狰狞。
  但人们却说,秋天的时候,白桦树金黄的落叶,簇拥着满树小红灯笼似的红果,景色更加宜人,说得我心向神往。
  不过眼下有一个更吸引人的节目,奥德萨四月一日传统的愚人节狂欢游行,盼了很久,终于到了。
  
  在乌克兰人的心中,愚人节其实是起源于奥德萨的。这个位于黑海东南岸的地方,曾被称为南方的“巴米拉”,拥有和圣彼得堡一样辉煌的过去,全世界唯一一个把四月一日愚人节定为官方假日的城市。
  这一天的奥德萨,是一个疯狂而快乐的城市。从早上九点开始,就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滨海公园汇拢。
  我和孙嘉遇沿着普希金大街,被裹挟在欢快的人流里,不停地往前走,因为怕失散,我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。
  我用方巾裹着头发,戴上眼罩扮成海盗的模样。孙嘉遇今天也扮得格外引人注目,妮娜客厅中的两只孔雀翎被他绑在头顶,迎着风呼呼乱颤,象京剧里的武小生。腮帮上还贴着一颗海绵做的巨大肉瘤,颜色形态几可乱真。
  说起来都是我的主意,难得他不反感,并不怕影响自己的形象,竟兴致勃勃地随着我胡闹。
  一路上不时被素不相识的行人用充气锤敲到脑袋,回过头就能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装束,还有灿烂的笑脸。
  在半圆广场,军队的方阵先过去,后面就是五彩斑斓的花车游行。每一辆花车经过,我们随着身边的奥德萨游人,肆意地跺脚、吹口哨、鼓掌欢呼,兴奋得一身热汗。
  下午三点表演完毕,人群轰然四散,纷纷涌向路边的餐饮店。
  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,拉着孙嘉遇飞快跑进一家餐厅。侍应生迎上来劈头就是一句:“圣诞快乐!”
  我楞住,半天才反应过来,摇着孙嘉遇的手臂咯咯直笑。他却翘起嘴角不屑地说:“知道什么是‘四月傻瓜’吗?就你这样的。”
  论起煞风景的冠军,一向非此人莫属,我悻悻地坐下。
  菜送上来,第一道竟是生菜沙拉。晶莹的玻璃碗里,碧绿的生菜叶子上撒着碎芝麻粒和绿胡椒,倒是非常悦目。
  我还没有接受教训,埋怨道:“这家大厨是不是犯困了?怎么头道菜就把沙拉上来了。”
  孙嘉遇眉毛眼睛几乎全皱在一处,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:“明天我得带你去测测智商。”
  “嗯?”我听他话里有话,掀起生菜叶子一看,下面居然藏着两小碟开胃酒,原来是愚人节的把戏。
  “傻瓜。”他喝口酒说。
  接下来一道烤土豆,表面惟妙惟肖,切开来才知道是烤面包和蘑菇。最后的结束游戏,是两颗放在药盒里的口香糖。
  “真好玩儿!”一顿饭的时间,我吃了不少,也笑个不停,心情极其愉快。
  孙嘉遇却没吃什么,早早放下刀叉,叼起一支烟看着我微笑。一缕轻烟从他的唇间袅袅升起,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头顶,光影斑驳间有种真实的温暖。
  
  这顿饭消耗了很长时间,等我们走出餐馆,太阳已经落到海平线以下,天色逐渐暗下来。
  沿着街道慢慢散步回去,在普希金的雕像旁边,我们遇到一个吉普赛女人,她正用一副破旧的纸牌给人占卜。
  早在1824年,叶卡琳娜二世下令修建这座城市之前,奥德萨其实是一个吉普赛人的聚集地,在俄罗斯地区,他们被称作“茨冈人”。城里如今还有很多这样的吉普赛人,居无定所,以算命、贩卖旅游纪念品为生。
  我好奇心发作,非要上前占上一卦。
  孙嘉遇对此类封建迷信的勾当一向鄙视,哼一声说:“她就和那些算命瞎子一样,除了信口胡扯混口饭吃,有什么真本事?”
  那女人闻声蓦然抬起头,街边的路灯照着她满脸的皱纹,象只风干的核桃,只有一双眼睛,碧绿深邃得接近妖异,不像人类,倒像是猫儿的眼睛。
  我吓得倒退一步,下意识地躲到孙嘉遇身后。
  她却紧紧盯着我,干瘪的嘴唇翕动着,发出嘶哑的声音:“你,身体在一处,心却在另一处。在神的驱逐下,永不停息地流浪。”
  语气中充满萧索不详之意,令人遍体生凉。我揪住孙嘉遇的外套,怯怯地问:“她说的什么意思?
  孙嘉遇反而笑了,索性上前一步,问她:“那我呢?”
  那吉普赛女人上下端详他,咧开没有牙的嘴微笑,凑近他轻轻说了两句话。我离得远,那女人的俄语发音又十分模糊,除了几个单词,并没有听太明白。
  孙嘉遇唇边的笑纹愈深,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钞票放在她手里,拉着我转身离开。
  我紧张地追问:“她跟你说什么?”
  “甭理她!江湖骗子嘿,居然给我念诗,以前听过这种新鲜事儿吗? ”
  “诗?什么诗?”
  “让我想想……哦,好像是普希金的,什么‘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,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’。听听,多有诗意多浪漫!”他低下头笑,轻轻捏住我的鼻子,“哎,不对啊赵玫,这话明明是对你说的……”
  我却笑不出来,那女人的声音仿佛一直追在身后,如同古老的魔咒,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。
  “愚人节,愚人节……”我拼命安慰自己,努力想把这两段话从脑子里赶出去,一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。
  直到周日妮娜进城,瓦列里娅也带着伊万来看爸爸,屋内一时人满为患。纠缠几天的不安,才在这种人间烟火里慢慢消散。
  下午妮娜要去参加教堂的主日弥撒,我担心她行动不便,便自告奋勇陪她过去。
  
  来乌克兰之后,我还是第一次进教堂,相当好奇。教堂正中华丽的祭坛,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。抬头仰望上方的耶稣受难图,心头竟涌起异样的感觉。
  仿佛脑海中所有的起伏波澜都已远去,只余宁静和安详,身心似找到休憩的港湾。渐渐胸口酸痛,有流泪的冲动。
  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,我有点不知所措,低声讲给妮娜听,她微笑,却没有说话,伸手搂一搂我的肩膀。
  等弥撒结束,孙嘉遇开车来接我们。出了教堂门,我一眼就找到他的车。
  车的主人正仰着头,专注凝望教堂顶部的钟楼,神情恍惚象飘在千里之外。他的脸色有些苍白,但轮廓清俊,映着斜阳侧面看过去极美。
  我远远地欣赏地看着他,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。
  妮娜回过头叫我:“玫……”
  我脸一热,追过去扶她下台阶。
  坐定以后我问孙嘉遇:“你怎么不进去?”
  他关上车门,却用中文回答我:“这种地方不适合我。”
  “你没试过,怎么就知道不适合?弥撒挺有意思的,我听得都快流眼泪了。”
  他笑笑:“有信仰的人,会对世界生出敬畏之心,我不需要。”
  嗯,这话说得真有气质!我一时没有咂摸出其中真实的含意,正琢磨着,他又说:“你那点儿脑容量,别想了,想也想不明白,代沟,知道吧?”
  我最讨厌他用这种口气羞辱我,趁妮娜不注意,在他手臂上狠拧一把。
  当着妮娜,他不好意思出声,只把脸皱成一团。
  但妮娜还是看见了,不过没有揭穿我。她轻轻抚摸他的鬓角,心疼地说:“孩子,你瘦多了,是不是太累了?”
  孙嘉遇显然不习惯这样的温存,又不好做得太明显,略微侧身,他解释:“马上要到春夏换季的时候了,水路进口的货物上得太集中。”
  我插嘴:“你事事都要亲自动手,谁都不放心,不累才怪。为什么不找人帮你?”
  妮娜表示赞成:“玫说得对。”
  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,却不好朝着妮娜去,只能教育我:“你懂什么?大人说话甭多嘴!”
  妮娜无奈地对我笑,我吐吐舌头,冲着他的背影凌空做了几下扇耳光的动作。
  送妮娜回到郊外的别墅,又留下几箱食品和水果,孙嘉遇载着我回城。
  路上我依然纠缠刚才的话题:“你和老钱合作那么些年,干嘛不让他多干点儿?”
  “说你懂个屁你就是懂个屁!”妮娜不在,他说话也就不再顾忌,“能让他做我早让他做了,还用等到今天?”
  “我就是不懂才问你,到底为什么嘛?”我并不生气,依然低声下气地询问。
  他被我烦得不行,三言两语妄图蒙混过关:“清关这生意,有三条线是命根子,一是海关,二是运输,三是那什么……那个……嗨,说了你也不懂,反正就是吧……把这三条线交出去,就等于把生意和盘送给别人,明白了吗?”
  “还是不懂。”我摇头,“为什么老钱不行?你们不是合作伙伴吗?你不信他为什么还和他混在一块儿?”
  他刷的扭过头,飞快地扫我一眼:“口口声声老钱,你得他什么好处了?”
  “胡说,我是心疼你。”
  他笑了笑,转身凝视着前方,明显迟疑,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:“不是我不信他,而是他做过几件事儿,让人不敢信他。不然我傻呀,你以为我不愿意做甩手掌柜?”
  “哎,那你们为什么凑一块儿的?”
  “我刚来乌克兰的时候,是老钱最倒霉的时候。他辞了公职跟人来淘金,做了两单进口就赔了两单,把亲戚朋友凑起来的本儿赔得精光,赔得他几乎上吊。那时候我俄文不行,急需一个帮手,就找到他,这么着才凑到了一块儿。
  “这么回事呀,那就算了。”我把手伸进他的毛衣领口,仔仔细细摸着他的胸口和锁骨,“妮娜说你瘦了,我怎么不觉得呢?难道是因为天天在一起?”
  他被摸得上火,低头作势要咬我:“一边儿老实呆着去,别趁机占我便宜。”
  我不理他,索性再多摸两下,一边吃吃笑。
  他直叹气:“你学坏了小妞儿,以前多淳朴一姑娘!”
  “哼,还不是你教出来的,这会儿心里不定多乐呢,装什么纯情啊?忘了您老人家英勇神武鸟生鱼汤比韦小宝韦爵爷还生猛的时候了?”我嗤之以鼻。
  
  过几天就是孙嘉遇的二十九岁生日,外面大队人马要在奥德萨饭店给他做寿,他带我一起出去吃饭。
  饭桌上他显然变成攻击的目标,人人都责备他重色轻友。
  “你小子太过分了,自己上岸就不管兄弟们死活。”
  他被骂得几乎钻到桌子下面去,连连告饶:“兄弟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吗?”
  众人大哗,纷纷上来灌他喝酒。他自觉理亏,也不推辞,一杯接一杯,很快进入临界状态。
  邱伟最后看不过去,上前解围,“得了吧你们,别口是心非了,你们那点儿小心眼儿谁不知道?有他在,小姑娘的眼睛都粘他身上了,还有你们什么戏?”
  孙嘉遇啼笑皆非,抱拳说:“哥哥,哥哥哎,求你了,您这是帮我呢还是毁我呢?”
  那帮人还是不肯放过他,我看他脸色已经发白,连眼圈都红了,依旧死命撑着来者不拒,忍不住一脸愠怒夺过酒杯:“不就因为他天天呆在家里吗?这酒我喝行不行?”
  满桌喧哗顿时安静下来,象电影中的定格镜头,众人的眼光,包括孙嘉遇,都落在我身上。
  他有些尴尬,伸手按住杯口:“别胡来,这儿没你什么事儿!”
  我赌气推开他,抢着把大半杯威士忌一口气喝下去,再将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:“还有没有?我陪着!”
  噗嗤一声,有人打破沉寂笑出来:“哎哟小孙,真看不出来,你这小女朋友挺豪横的,行,厉害!”他翘起大拇哥,“得,咱也别难为人小姑娘,来吧,哥几个自己喝!”
  孙嘉遇脸上没什么表情,却在桌子下面把手按在我的膝盖上,低声问:“你没事吧?要不咱们先回去?”
  我酒量其实甚浅,一杯酒下去就头晕得厉害,但今天是他的生日,我不想扫兴,坚决地摇摇头。
  酒至半酣,遗下满桌狼藉,二十多人呼啸一声,直接杀去了卡奇诺。
  坐进车里我醒过味儿来,心虚地问:“是不是我做错事儿了?”
  “没有。”窗玻璃镜子一样映出他的脸,那是清晰的微笑,“就吓我一跳,平常看你墨墨叽叽的,想不到还有这血性。”
  我捧着滚烫的脸颊没有说话,亦为自己的勇气吃惊。
  时间已近十点,卡奇诺里热闹依旧,一层大厅里人声鼎沸。
  方才喝下的酒精,这时候开始彻底挥发,孙嘉遇怂恿我试试轮盘赌,我酒壮人胆,真的坐上去,捡了最简单的红黑单双来玩。
  谁知那天的运气竟出奇地好,如有神助,连赢数把,不一会儿我的面前就堆起一堆筹码。
  庄家神色如常冷静,双眼却分明微露惊讶之色,连孙嘉遇都提起兴致,甚至破了五百美金输净离场的规矩,又换了一把筹码交给我。
  被赢钱的兴奋刺激着,我对自己信心大增,卷起袖子玩得十分投入。正把筹码推过去一部分,特酷地喊一声:“双。”身后有人冷冷接一句:“我押单。”
  声音如此熟悉,我愕然抬头,站在身边的,竟是彭维维。
  她穿一件黑色的小礼服,质料奇特,由一朵朵半开的矢车菊花瓣勾连而成,中间空隙处一点一点露着雪白的皮肤,处处是诱惑,让人的眼睛目不暇接,简直不知道落到哪里才好。
  我怔怔望着她酒红色的指甲和嘴唇,一时间说不出话来。
  从她那儿搬出去之后,我还一直期望着,等哪天她气消了,再找个机会和她道歉。我放不下彼此五六年的交情。
  但眼前的维维实在陌生,那手挟香烟的姿态,已经完全带上了风尘之气,我几乎认不出她了。
  此刻她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我:“好长时间不见了,老同学,看样子你过得挺滋润。”
  我感觉莫名的压力,随即转身寻找孙嘉遇,想从他身上借一点倚靠,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。
  “不用找了。”她似看透我的心思,淡淡地说,“他在楼上包间里,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。”
  我镇定下来,望着她的眼睛回答:“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你,你也挺好的吧?”
  “挺好,谢谢。”她微微笑,细长的烟卷贴着她丰润的双唇,随着说话的频率上下移动,“他们男的在楼上说话,我们来玩一局好吧。”
  她的口气没有任何波澜,抹得雪白无暇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,就像以前对我说:赵玫,我们出去吃饭吧。
  我仰起脸看看二楼的走廊,那些雕花的原木包间门都紧紧闭着,心中便有些不安,硬着头皮问:“玩什么?”
  “你不是在玩单双吗?那就还是单双好了,不过我喜欢一把赌输赢,不喜欢一点点儿磨叽。”她随手把一摞筹码撒过去:“我押单,赵玫,你还是双?”
  “双。”我咬牙把筹码追加一倍。
  “我押的可是全部。”她圆圆的眼睛眯起来,仿佛带着不屑,“你手软了?”
  被她的目光刺激到,血液里的酒精“扑”一声似被点燃,我刚要回敬两句,有人从身后搂住我的腰,把我眼前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去。
  “全部。”他说。
  是孙嘉遇回来了。
  我吊在半空的心脏瞬间落回原处。
  彭维维看着他,软软地笑了,笑得意味深长:“你确定?不怕一把输个干净?”
  “维维,我输得起。”孙嘉遇的回答也干脆。同时向庄家做个手势,表示下注完毕。
  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,我却分明感觉到平静下的暗潮汹涌。从孙嘉遇现身,她就再没有看过我一眼。
  轮盘开始飞速转动,上面的数字变得一片模糊。
  我盯着它,不知为什么,手心竟然微微出汗。
  轮盘最终缓缓停下,落在红色区域,单。
  很不幸,单数胜,我们输了。
  “对不住啊,两位!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,只好笑纳了。” 彭维维摆摆手,立刻有人上来帮她收拾筹码。
   “不客气,这么漂亮的美女,输你我巴不得呢,我乐意。”孙嘉遇笑容轻佻。
  “哎哟,那就谢谢了!”她纤长的手指捏起几枚筹码,作为彩头扔给庄家,“孙先生,将来有求到我的地方,可千万甭客气。”
  “一定。”
  “得,祝两位吃好玩好,咱们后会有期,拜拜。”
  她起身扬长而去,步履袅娜风流。两个年轻男孩跟在她身后,捧着筹码亦步亦趋。
  目送彭维维走远,我松口气,问孙嘉遇:“你刚才干什么去了?也不跟我说一声。”
  “太晚了,我们回家。”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,只是望着她的背影,眼神很奇怪,似充满痛惜,让我心里酸溜溜地满不是滋味。
  
  我们到家不久,邱伟和老钱就前后脚陆续回来。
  今晚的一幕他们也看到了,老钱坐下便开始发表评论,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:“你们说那彭维维,原来多可人意多讨喜的一个姑娘,怎么变成现在这德行了?”
  孙嘉遇扶着额头不肯出声,嘴角微微下撇,神情说不出的疲惫。
  老钱也没个眼力价儿,依旧在啰嗦:“她到底是攀上谁了,牛逼成那样?”
  邱伟低声嘟囔两句:“我可不觉得她混得怎么着了。有人说经常看到她在卡奇诺里喝得烂醉,人都认不清。”
  孙嘉遇起身,还是不说话,一声不响往楼上走。
  “哎,我说小孙……”老钱叫住他,“那帮人今晚找你谈什么呢?”
  孙嘉遇站住脚,这回开口了,说得很轻巧:“合作。”
  “什么?”老钱和邱伟都立了起来,象受到极大的惊吓。
  我本来跟在孙嘉遇身后,被这两人的态度惊到,差点儿失手把外套扔了。
  “我拒了。”孙嘉遇又跟一句。
  老钱吐出一口长气:“你说话甭大喘气儿行吗?吓我一跟头。跟他们合作?那不找死呢吗?”
  邱伟却说:“拒了也惹麻烦吧?”
  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呢?我转着眼珠看孙嘉遇,联想到赌场里彭维维的言辞,那点儿不安再次袭上心头。
  孙嘉遇已经注意到我:“赵玫,回房换衣服去。”
  我明白,他这是嫌我碍事,想让我回避。我一扭身,带着积攒一晚的钻心委屈,三步并做两步跑进卧室,关上门直接扑到床上。
  听到他开门进来的声音,我把头转到里侧,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。枕头已经湿了大半,潮渌渌地贴在脸上极不舒服。
  “赵玫。”他摸我的头发。
  我不吱声,脸朝下埋得更深一点儿。
  床垫微微颤动几下,他坐在我身边,把什么东西放在我的手心里:“帮我个忙,明天把它交给彭维维。”
  我摸了摸,似乎是个信封,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。
  “不管。”我赌气把它扔得远远的。
  “你不去我就得自己去。”他心平气和地劝我,“今天她什么态度你也看见了,你放心让我去见她?”
  这就把我当傻子哄呢!我霍地坐起来,气得直嚷嚷:“谁知道你们俩到底什么事儿啊,一直不明不白的,可是干嘛每次都连累我?我不去,爱谁谁!”
  他被我满脸的泪痕惊到,伸手胡乱抹着:“哎哟怎么哭了?就为输那点儿钱?真是,瞧你出息的吧。我补给你,补双倍行不行?”
  “你才因为输钱呢!”因为被误解,我几乎愤怒了,从枕头下面抽个一个盒子,用力摔在他身上,“你一点儿良心都没有!”
  “哟,什么东西?”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,好奇地拆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硬纸盒。
  里面是个“都彭”的银制打火机,我特意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。
  为了买这个火机,我还专门去了趟银行,从自己的存款里取了三百美金。虽然这些日子吃穿用花的都是他的钱,但这份礼物我情愿用自己的钱,因为完全是我的心意。
  “给我的?”他很惊讶。
  “啊。”看在今天是他生日的份上,我忍着气回答,“生日快乐!”
  他笑了,翻过来掉过去看半天,眼睛里似有亮晶晶的光韵,然后低头亲亲我的脑门:“真是个乖小孩儿,谢谢!”
  我转开脸哼了一声,怒气却已经飞到爪哇国去了。
  他搂着我起会儿腻,又转回正题,把信封重新放我手里:“听话明天跑一趟,乖啊!”
  我翻开看看,信封里居然是厚厚一叠绿色的钞票。
  “这个给她?”我非常吃惊。
  “嗯。”
  “你想干什么?一夜买欢?”
  “你现在是越来越过分了。”他笑出来,却笑得有点苦涩,“我不干什么,你明天就问问她,想不想转学到基辅或者莫斯科的大学,我愿意帮她。”
  我很不高兴:“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?”
  “她到底跟过我,我不能眼看着她烂在泥里。”
  “你自己的风流债,自己去还吧,我没那功夫。” 我把信封塞回他手里,爬起来进了浴室。
  孙嘉遇在别的事上精明,在这上面却是个白痴。他到现在都不明白,他和彭维维的心结到底在哪里。以彭维维的条件,愿意在她身上砸钱的男人,比比皆是,她的问题如果钱能解决早解决了,人家会稀罕这点儿钱?
  而且我见了她说什么呢?没准儿她会认为我在炫耀,反而起了负作用。
  他最终没有胆量自己亲身前往,倒霉的老钱被挑中做了炮灰,却被灰溜溜地骂回来。他带回彭维维的原话:三十年风水轮流转,该还的总要还的,这是走江湖的规矩。
  “女人哪女人,千万不能得罪,不可理喻起来真是可怕!”老钱被骂得灰心,连连摇头。
  孙嘉遇的脸色极其难看,大概被人弃之如敝屣的感觉,实在不好受。
  我则不好发表任何意见,只能保持沉默。
  他为此闷闷不乐了几天,邱伟劝他:“路都是自己选的,谁该为谁负责呀?人要是想往下出溜儿,甭说你,坦克车都拦不住。再说你招惹过的女孩儿多了去了,每一个都负责,你管得过来吗?”
  他这才勉强把这件事撂下。
  
  到了五月初春夏交替换季之际,海港进口的货物骤然增多,孙嘉遇和老钱几乎天天早出晚归,每天他们离家的时候我还在熟睡,等他们夜里进门,我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。
  “为什么不上床睡?”他很不满,几次都是他把我抱回床上。
  “你回来了?我给你热饭去。”我睡眼惺忪地想爬起来。
  “算了算了吃过了。”他按住我,替我盖好被子,低声嘀咕了一句,“是不是该减肥了小妞儿?怎么越来越沉?”
  港口噪音极大,面对面谈话也要扯着嗓门,每天回来,他的的嗓子都哑得几乎说不出话。
  我天天用白梨炖冰糖水给他喝,明明生津下火的东西,却不能控制他越来越紧张的情绪,那些日子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。
  我尽量忍着他的无理取闹,心想他压力太大,过了这段就好了。但最近几周他却是变本加厉,脾气愈加见涨,整个人象张弓,弦越绷越紧,我很担心哪天他会啪一声断掉。
  这天是个周五,他下午五点半打电话回家,嘱咐老钱晚上没事呆在家里,尽量别出去。
  原来当天他接到一笔大额的清关生意,按照常规,对方需要先付一笔定金。
  对方付了,四万七千美金,却是乌克兰的格里夫纳货币,整整齐齐码在一个硕大的蛇皮袋里。
  等双方把合作的规矩一一撕掳清楚,已经是下午四点二十。孙嘉遇立刻飞车赶往最近的银行,路上却因违章超车被拦下,偏偏碰上一个特别认死理的警察,金钱都买不动,跟他纠缠了半个多小时。
  结果五点一到,银行关了门,他只好带着一大包现金回家。
  比较要命的是,奥德萨的银行周末并不营业,那些格里夫纳倒出来足有小半柜子,只能在家里存到周一。
  老钱看到那一大堆钱,也被镇住了,结结巴巴地问:“这这这这什么人啊,怎么这么咯应?为什么不付美金?”
  “不知道什么路数。”孙嘉遇摇头,“整件事儿从头到脚都透着诡异,那主事儿的,一看就是个生手。反正这几天出入都小心点儿,别被人算计了。”
  我们各怀心事睡了一夜。第二天早上孙嘉遇醒来的第一句话:“妈的这算什么事儿?老子还不信了,这就存到地下钱庄去,谁怕谁呀?”
  
 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“地下钱庄”这个名字,可却是第一次真正见识,以前一直以为它就是高利贷的同义词。
  说起来地下钱庄算是“灰色清关”的衍生物。灰色清关引发的系列后遗症之一,就是商人的收入无法存入正式银行,因为逃税漏税,或者来源不明,存到银行等于自我暴露。又无法通过正当途径将收入汇回国内。
  地下银行于是应运而生,服务对象不仅仅只有中国人,还有阿拉伯和独联体,甚至来自西方国家的商人。
  我以为既然是钱庄,怎么也要有点银行的气势,没想到在奥德萨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,某栋普通的公寓一层,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,一张普通的书桌,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,一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,就是钱庄的全部。
  眼睁睁看着大笔钞票被收进保险柜,换回来的是一张白条,上面只有一行金额和双方的签名,我目瞪口呆:“这就完了?”
  “完了。你还想干什么?”孙嘉遇拉起我出了钱庄。
  坐进车里,我捏着那张白条仔细察看,甚觉不可思议:“如果他卷款跑了怎么办?”
  孙嘉遇笑了笑:“他会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  声音很轻,却似透出一股冷冷的杀气。
  我抬头打量他,忽然感觉到恐惧。他嘴角的笑容冷酷而残忍,这一瞬间他几乎是个陌生人。
  “嘉遇。”
  “啊?”他回头,顷刻已恢复了常态,“干什么?”
  我把白条递给他:“收好。”
  他看我一眼,淡淡说:“你留着吧,过些日子提出来,申请外面学校时正好用得着。”
  我的心跳一下加快,手指下意识收拢,紧紧握着那张白条,手心微微有点出汗。那个数字后一串五个零,折成人民币几乎是我父母五六年的收入。这么大一笔钱,他究竟是什么意思?
  我看看他,他恰好也在后视镜里观察着我,见我抬头,迅速移开目光。
 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,将白条塞进他衬衣口袋。
  “学费太贵了,暂时不考虑。”我说。
  他一向是金钱至上的一个人,在他的世界里,没有钱摆不平的事。我若收下这张纸,立刻便有了价码,在他心里的地位会一落千丈,和他前面的女人没什么区别。
  我比较贪心,我想得到更多。
  他回头瞥我一眼,似笑非笑,“有时候我真分不清,你是真傻还是假傻?”
  我摸摸他的脸,特肉麻地说:“你挣钱挺不容易的,我不忍心可着糟塌。”
  他翘起嘴角没有说话,过一会儿开口:“我服了你了。”
  我垂下眼睛,感觉异常的疲倦和无趣。原来即使一同经历过生死,依然无法坦诚相对,一旦回归现实世界,还是要和他接着玩猜心游戏。
  
  这笔生意,最终应了孙嘉遇的担心,果然出事了,在保税区港口被蹲点等待的缉私警察抓了个正着,货物全部没收。
  因为这批货物价值太高,目标过大,孙嘉遇没有采用常规的做法,而是通过海关内线,将所有货物转移到保税区港口。屯在这个保税区里的货物,奥德萨并不是它们最终的目的地,而是在此中转,然后再运往罗马尼亚、西班牙等其他欧洲国家。
  对比较特殊的进口商品,清关公司利用的就是保税区港口管理中的漏洞。先让目标摇身一变成为中转货物,从海关的入境货单上消失,然后再设伏偷运出港。
  他已经做过多次,从没有出过事,这一回竟阴沟里翻了船。
  第二天一早,孙嘉遇赶去海关上下打点,老钱被派到货主那儿通知出事的消息,却一去不复返。
  对方把人扣下了,三天内或者归还货物,或者赔付货款,否则就撕票。
  那几天我只觉得房前屋后的陌生人忽然多起来,又两天见不到老钱的人影,感到奇怪,问起孙嘉遇,他眼见瞒不过去,才告诉我老钱被扣做人质的事。
  至于院墙外那些奇怪的陌生人,他笑笑:“什么人都有,那边的人,我们的人,大概还有奥德萨的警察。”
  我吓了一跳。虽然我一直不怎么喜欢老钱这个人,但处久了,多少也有点感情,这已经是老钱出事的第三天,对方提出的死限。
  孙嘉遇看上去似乎比任何人都轻松,有朋友打电话来询问进展,他安慰朋友:“我暂时扛得住,总有办法,你别为我担心。”
  那边不知说句什么,他还能笑嘻嘻地说:“算了吧,怎么说小弟也纵横江湖这些年,不能遇到点儿事就抱着姐姐的大腿哭吧?”
  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,我纠结在一起的心脏多少松快些,相信他能把一切搞定。于是关门出去,把他一个人留在书房。
  当天吃完晚饭,他就换上衣服出门去了,临行前嘱咐我:“自个儿先睡,别等我!”
  停一停又说:“邱伟就在隔壁,有什么事儿大声叫他,听见没有?”
  我忙不迭地点头。等他一出门就直冲到窗前,撩起窗帘窥探大门口的动静。
  那里停着三四辆乌克兰最常见的“拉达”车,没有熄火却都灭着车灯。孙嘉遇登上其中一辆,几辆车立即启动,一辆接一辆离开。
 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,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拧着窗帘,绞出一堆皱纹,几乎把花边绞断。
  
第八章
  
  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,?随心所欲选中的人多么幸福 。?他的目光主宰着你 ,在他面前 ,?你不加掩饰地为爱情心神恍惚。
  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普希金 《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》
  
  那天晚上我一点睡意也没有,攥紧手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,头深埋在膝盖中间。
  我就保持着这个姿势,一直坐了大半夜,屁股下面凉浸浸的,寒意顺着腰椎往上爬,直到脖子后面都变得僵硬,全身一动不能动。
 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,只觉得心跳得难以控制,房间内似乎到处充溢着细碎的声音和细碎的气息,把每一个角落都填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,置身其中我感觉几乎窒息。
  邱伟的房间整晚亮着灯,不知他是否也同样辗转难眠。
  凌晨三点,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,我从朦胧中清醒,立刻竖起耳朵,接着便听到脚步声扑扑扑一路走上来。
  我跳起来拉开卧室门冲出去,果然是孙嘉遇和老钱。两个人都好好的回来了!
  我一口气泄下来,腿一软差点儿坐倒在地。
  邱伟显然也听到动静,他打开门,只问了一句:“回来了?”
  “嗯,回来了。”孙嘉遇的回答同样简单。
  老孙却一句话都没说,脸色异样的苍白,眼神直勾勾的,象受过什么刺激,摇摇晃晃往自己房间走。
  “老钱,下去吃点儿东西再休息。”孙嘉遇叫他。
  老钱顿了一下转身,木然地点点头。
  我赶紧说:“我让阿姨留了点儿半成品,我来做,很快就好。”
  吃饭的时候老钱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。我特意切了一盘牛肉,他一筷子没动,只喝了一碗粥就站起来离开,还是没说一句话。
  “他怎么啦?”我边收拾碗筷边问孙嘉遇。
  “别管他,过两天就好了。”孙嘉遇额头撑在手背上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。
  我蹲下身侧头去看他的脸色:“今儿没什么事儿吧?你的脸色怎么也这么难看?”
  “嗨,能有什么事儿?”他放下手,却笑得十分勉强,“甭收拾了,赶紧睡觉去,明儿你还得上课呢。”
  我在床上等了很久,他才从浴室里出来,掀开被子躺在我身边。
  我翻个身,搂住他的腰,把脸贴在他的胸前轻轻蹭着,低声说:“我一晚上都在担心你,刚才坐在地上还做梦,梦见又回到雪地上去了,这回换你掉进雪坑,我眼睁睁看着你陷下去,可是来不及救你,一下就被吓醒了。”
  他似乎笑了一声,拍着我的背:“你就爱瞎琢磨,快闭上眼睛睡觉,明天你不想起床了?”
  我“嗯”了一声却不肯撒手,依然紧紧抱着他。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,感觉他的身体猛地挣扎一下,接着他转身用力搂紧我,脸埋在我的肩头。
  “怎么了?做梦了?”我被惊醒。
  “睡吧睡吧,没事儿宝贝儿,做了个噩梦。”他松开手,翻身背对着我。
  后来听到他在床头柜里翻东西,悉悉簌簌的声音响了很久,终于忍不住问:“找什么呢?”
  “没什么。”他伸手关了台灯。
  
  第二天他没有按时起床。
  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,我撑起身,怔怔地打量他。他皱着眉头,被子在身上裹得乱七八糟,好像睡得并不怎么舒服。
  我仔细地端详他,端详他漆黑的眉毛和眼睫,还有弧线动人的双唇。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了。
  我想摸摸他的脸,手伸出去却僵在半空,因为我意外地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板安眠药,已经少了几片。那些空掉的位置,就象一个个刺心的黑洞。
  我尽量安静地下床,披上晨衣走出去。
  他昨晚穿过的衣服和手包都扔在浴室门口,价值几千美金的外套,已经吸饱了水渍,皱巴巴地团在地上,彻底泡汤了。
  我轻轻叹口气,抱起这堆衣物送到楼下的洗衣房。那件外套贴近鼻端,若有若无的,我似乎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,像是过年时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火药味。
  开动洗衣机前,我照着以前的习惯,把衣兜都掏一遍,再把那些证件、零钞和票据整理清楚。手包里也是一片狼藉,所有的零碎物件儿搅合在一起,我索性抽底兜转过来。
  一声脆响,有件金属东西重重落在大理石台案上,沿着光滑的台面滑行一段才停下来。
  我愣住,脊背象被人抽了一鞭子,立刻僵硬。
  深茶色的握柄,枪管的烤漆黑得发蓝,比巴掌大不了多少,却精致而冰冷,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张力。
  这不是玩具,这是一把真正的苏制手枪。
  那么刚才闻到的味道,也不是鞭炮的火药味,而是子弹出膛后的硝烟。真正的子弹,出膛后能呼啸着穿透撕裂人体的子弹。
  我呆呆地立着,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,根本不敢去碰触那块金属,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烙铁。
  很久以前安德烈说过的话,突然回到耳边。他说:玫,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?
 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?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?
  
  孙嘉遇从楼上下来,看见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,不禁一愣:“都这点儿了,你怎么还不去上课?”
  “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?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我直截了当地问。
  “什么事,你有什么事?”他坐下来,完全顾左右而言他,“今天的蛋煎得太老了。”
  我瞪着他,气愤之下声音都是抖的,“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?床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?你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,是不是我不值得和你分担?”
  他放下手中的面包,因意外而震惊:“你发烧啊你?一大早说胡话。”
  我把手包放在桌上,质问他:“这是什么?这里面是什么?”
  他死死盯着手包,神色凝滞,仿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接着他就翻了脸,跳起来恼羞成怒:“谁他妈的让你动我东西来着?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?”
  眼泪一下冲出眼眶,伤心和失望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,我失去自控能力,冲着他大声嚷:“孙嘉遇你到底是人不是?你还有心吗你?彭维维说我贱,我就是贱,除了贱,我他妈的还是一彻头彻尾的傻逼!”
  视线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东西,我站起身想离开。
  他一把拉住我:“你听我说……”
  我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手掌,胡乱拍打着他的头脸:“你放开我!”
  他把我拽进怀里,用力制住我的挣扎:“玫玫……”
  我停下所有的动作,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消失。
 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玫玫。
  “玫玫,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。”他说得很慢,仿佛在艰难地挑选着词句,“我喜欢看见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无忧无虑坐在钢琴前。看到你高高兴兴的样子,我就觉得赚钱多少还有点儿意义。那些烦心事,我不想让你知道,因为那是我的事,不是你的。男人沦落到要女人分担压力,还算是男人吗?宝贝儿,我是疼你,一定要逼我说到这份儿上,你才明白?”
  我再死磕一会儿,终于软下来,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,眼泪浸湿了他肩头的衬衣。不是被逼到死角,他绝不会放软了声音,说出他认为肉麻的话。我头回觉得自己不是东西。
  “我害怕你知道吗?” 我呜咽着说,“我害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你。”
  我心底其实并不愿追究他昨晚的行踪,知道得太多烦恼更多,就这样吧,我愿意做只糊涂的鸵鸟。
  他抚着我的背,轻轻叹口气:“什么生意都要付代价的,能把这七八年维持下来,有些事我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去。”
  “别再做了行不行?你不是说过带我去奥地利吗?我们走吧,毕了业我就可以挣钱,不用你养我,到时候我养你。”
  他被我这句话给逗乐了:“你的野心还真不小,要养着我?行啊,能吃女人的软饭是我人生的至高目标。
  “不要脸!”我挂着一脸泪珠笑出来,“那你跟我去奥地利吗?”
  “去,当然去。等我把这儿的业务结束就跟你走。” 他敷衍我。
  “你说话算话,甭忽悠我。”
  “我发誓行了吧?嗨嗨嗨,你看看都几点了?”他催我离开,“洗洗脸上课去,甭瞎操心,管好你的功课就行了。凡事有我,还没我迈不过去的坎儿呢。”
  
  那天之后,我平添了许多心事,变得极其沉默。
  晚上再也不象以前一样,脑袋挨着枕头就能睡着,而是整夜整夜地做恶梦,有时从梦中惊醒,满心恐惧地伸手往旁边摸一摸,察觉他依然在身边,才能放心接着入睡。
  五月底,我的专业课和俄语都通过了入系考试,但这个结果并没有给我带来想象中的狂喜。那把手枪带来的阴影,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,许久不曾散尽。
  从考场回去,我很平静地给爸妈打个电话,把好消息通知他们。
  接电话的是我爸。奇怪的是,他也没有过多的兴奋,只问了问何时开始入系学习,以及学校什么时候放暑假,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。
  我问他:“我妈呢?我想和我妈说话。”
  爸说:“你妈出差了,不方便给你打电话,等她回来再说。”
  我感觉诧异,可又找不出什么破绽,只得满怀狐疑地挂了电话,开始一心一意地盼望暑假的来临。
  妮娜又找人帮我录了一盘练习带,连着她自己的推荐信,分别寄给了原来的同行朋友,两位在奥地利音乐学院任职的客座教授。
  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,余下一个多月时间,我只需把几门预科专业课做个总结,同时等待奥地利学校的通知。
  孙嘉遇的清关业务停过一阵儿,过不久就恢复了正常。我相信他说的,没有他过不去的坎。闲暇时到处寻找奥地利的资料,天马行空一般遐想在那边的学习生活。
  然而这道坎,他终究没有跨过去。
  
  六月的一天,我从外面回到家里,意外地看到老钱和邱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一人一边闷头抽烟,客厅里烟雾弥漫。
  “今儿你们俩怎么凑一块儿了?嘉遇没回来?”我一面打招呼,一面忙着开窗换气。
  这两人抬头看着我,都没有说话。我的笑容凝住,心开始狂跳,有不祥的预感。
  “什么事?”
  邱伟看看老钱,老钱看看他,两人交换半天眼神,老钱才开口说:“几处仓库让警察连根儿给端了,小孙被扣在局子里。”
  我的脑子顿时乱糟糟变成混沌一片,居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说:“So what?”
  语法逻辑全乱成了一锅粥。
  老钱安慰我:“眼下还不要紧,警局最多扣留四十八小时,那些货可就麻烦了,他妈的都是坐实的走私证据!”
  邱伟纳闷地问:“我就想不明白,他们怎么会知道仓库的位置,一掏一个准儿?”
  老钱脸皱得像个苦瓜:“可不单是仓库,早就开始了。这半个多月海关连续被扣了几单货。整个来势汹汹的,出手就要致人死地,靠,我看就是成心砸场子来的!”
  这些我不关心,我担心他的人,他已经连续几天低烧不退,每顿饭只能勉强吃一点儿,警局里的四十八小时他能不能支撑过去?
  我跌坐在沙发上,眼前金星直冒,五脏六腑象乾坤大挪移。
  老钱和邱伟忙着找熟人找律师,我呆在家里等着,几乎掐着秒数捱日子。
  两天后他终于被放回来,脸色灰败,眼睛深陷下去,整个人都脱了形。进门一声招呼也没有,直接上楼进了浴室。
  注意到他走路都在打晃,我放心不下,追上去敲门,“你自己行吗?”
  门内没有反应,我提高声音:“嘉遇……”
  有东西“嘭”地砸在门上,他在里面大声喊:“你让我安静会儿成吗?”
  邱伟在身后碰碰我,小声说:“让他自个儿呆着吧,妈的那帮孙子整整疲劳轰炸了两天。”
  我搬把椅子坐在一边等着。
  浴室里静悄悄的,没有一点儿动静,不知过了多久,我听到砰地一声大响,是重物坠地的声音。我的心几乎一下子跳出来,不假思索拧开门锁就冲进去。
  然后我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,额角血流如注,已经失去了意识。
  邱伟比我动作更快,冲过去抱起他,连声叫:“嘉遇……嘉遇……”
  他没有任何反应,双眼紧闭,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滴,把上衣浸透了一大片。
  我跪在地板上触到他冰凉的手指,喉咙发紧,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。
  老钱赶上来,“哎哟”一声楞在门口。
  还是邱伟最先反应过来,朝我们两个怒吼:“都楞着干吗?找医生!拿药棉和纱布来!”
  老钱慌慌张张去书房打电话,我冲回卧室寻找止血的东西,慌乱间竟把衣柜的钥匙别断在钥匙孔里,折断的尾端在我手心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。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许多,抓起几条干净毛巾跑回浴室。
  相熟的医生赶到时,孙嘉遇依然不省人事。
  医生说,是因为连日的心力交瘁难以支持,昏倒时额头撞在浴缸上,幸亏伤口不深,只缝了四针。
  他吩咐护士准备防破伤风的注射针剂,又关上卧室门,请我们回避并保持安静。
  
  老钱胡乱煮了一锅面端上桌,三个人食不下咽,谁也没心思吃东西。我的胃部更象是塞着块石头,一个劲往下坠,连累得眼前一阵阵发黑。
  可我还是忍着恶心硬把面条往胃里填,情况已经糟成这样,我不能再倒下来添乱。吃完身上多少暖和了点,灵魂开始逐渐归位。
  老钱吃完了就坐一边眯着眼睛假寐,邱伟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抽烟。
  我走过去:“邱哥……”
  他回头:“什么事儿?”
  “怎么会弄到这一步呢?”
  “我也不清楚。”他皱紧眉头回答,“只能确定一件事,肯定有人和警察通着气儿。不然凭着警察局那办事效率,三年也摸不到准地方。”
  “有谁要跟他过不去,下这种狠手?”
  “说不好,不过确实挺狠的,釜底抽薪,象是酝酿了挺长时间,专门冲着嘉遇他们来的。”
   我脖子后面似有冷风吹过,嗖嗖地凉:“是他得罪过什么人吗?”
  邱伟仰起脸,嘴角有无奈的苦笑:“干这行的,不得罪人才是奇迹。就说上回……”他看看不远处的老钱,忽然停下来。
  我期待地看着他,他却不肯说下去,从茶几上拿起烟盒和火机,慢吞吞再点上一支,似有什么难言之隐。
  邱伟的嘴是出了名的严密,如果他自己不愿开口,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很难套出他的话来,我不想难为他,于是换个问题:“那天你们说到仓库,都有谁知道仓库的具体位置?”
  邱伟摇头: “嘉遇一直很小心,连我都没有告诉过。”
  “那警察怎么会知道呢?”
  他还是摇头,缓缓吐个烟圈,然后回头叫老钱:“老钱你来。”
  老钱凑过来,听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意思,连呼冤枉:“这么大的事儿,我怎么会不知轻重随便乱说?睡觉我嘴巴上都拉着拉链呢。”
  我瞥他一眼:“你可是跟我说过。”
  “哟哟哟,提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,玫玫啊,仓库的事,运输公司和消防队,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真正清楚里面猫腻的,可只有小孙我们三个人。”
  “你什么意思呀?”
  “你好好想想,是不是和其他人讲过?比如说……你那个警察朋友?”
  我愣了下神,方才琢磨过来他的意思。他怀疑是我泄漏了消息。
  但是再笨这点分寸我还有。安德烈也没有从我身上套过任何消息,虽然他知道我和孙嘉遇的关系。
  “跟谁我都没提过,我朋友也从来没有问过!”
  我觉得老钱说话信口开河,完全不负责任,颇有些生气,说得斩钉截铁。
   “那就奇了怪了,真是见鬼了嘿!”老钱疑惑地摸摸头顶。
  我捧着马克杯,慢慢啜着滚烫的咖啡,努力让自己清醒,渐渐回想起几个月前的情景。
  圣诞节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,就招了火警,惹得消防队过来灭火,然后老钱告诉我,他们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查,把货转移到消防队的车库里,再往后,我在七公里市场撞破孙嘉遇和卡列里娅……
  脑子里忽然一亮,仿佛一道电光咔嚓闪过,我霍地抬起头:彭维维!
  因为瓦列里娅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,孙嘉遇被警局传唤无罪释放之后,我曾和她提起过消防队的仓库。
  难怪她会说:三十年风水轮流转,该还的总要还。
  我的指尖开始一点点变得冰凉,但我仍然坐着,一口一口把杯中的咖啡喝尽,然后站起来往门外走。
  “你上哪儿去?”大概看我神色不对,老钱拦住我。
  “我找彭维维去,我问问她,要怎么着她才肯罢手。”我很镇静。
  老钱勃然变色:“关她什么事儿?你这孩子失心疯了?”
   “关她的事,关她很大的事。”我紧咬着牙关,感觉自己脸都扭歪了,“就是她想让他死,因为他不要她!”
  我用力推开老钱,梦游一样拉开大门。
  “小邱,拦住她!” 老钱在我身后大叫。
  邱伟几步蹿过来,死死扣住我的手腕。
  “撒手!”我拼命扭动着想挣脱他,已经语无伦次,“我砍死她!我砍死她!大不了最后我和她一块儿死!”
 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消除掉心中的悔恨和悲愤, 这一刻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在冲动之下杀人。如果害他的人在眼前,如果手里有刀,我会毫不犹豫砍过去。
  不计任何后果。
  邱伟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不肯放松,一面柔声劝我:“赵玫,有话慢慢说,你可千万别做傻事!”
  老钱也追上来,硬按着我坐下:“这是干嘛呢?干嘛呢?一个两个全这样,没一个省心的!那小丫头背后撑腰的是谁你知道吗?你和她拼命?找死呢这不是!”
  我争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,绝望地崩溃下来,双手紧紧捂着脸,断断续续地说:“仓库的事……是我告诉彭维维的……”
  邱伟的手慢慢松开了,他用一种无法置信的口气问我:“你说什么?”
  “是我害了他……”
  “得,明白了。”老钱摊开手,“这事儿是‘青田帮’做的准没跑儿了。他们眼红这块肥肉也不是一回两回了,去年秋天他们就在七公里市场里生事儿,小孙给过他们警告,生生被剁了一个人还不肯罢休。”
  邱伟瞟我一眼,用力咳嗽一声。
  老钱却恍如未闻,依旧喋喋不休:“上回在卡奇诺,他们找小孙,就是不死心,还想在清关的生意里插一脚,被拒了开始想歪招儿,彭维维又跟的是帮里的老三,这多明显的事实啊!”
  他的话我听得并不真切,耳朵边嗡嗡直响。我只想这时候发生一场大地震,残砖断瓦能把我从头到脚埋进去,不用见人,更不用见他。
  这时卧室的门打开,医生出来说:“赵小姐,他醒了,要见你。”
  
  孙嘉遇斜靠在床头,额头上贴着纱布,脸几乎和身下的床单一个颜色。见我进来,还是冲我虚弱地笑笑。
  我慢慢走过去蹲在床前,满心愧疚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,只把脸埋进他的手心。
  他的手指很凉,手腕上有铐过的痕迹。我不敢想象他在警察局如何度过的四十八小时,心脏感觉到尖锐的疼痛,象被人狠狠扎了一刀。
  “算了,”他反复说着,只是两个字,“玫玫,算了。”
  我咬着嘴唇不出声,生怕忍不住会哭出来。
 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顶,声音飘忽得象梦呓一样:“等这事完了,我就和你一起去奥地利。放假咱们去南欧旅游,希腊意大利西班牙,都是好地方,这些年总是计划,可是一直没有成行。我喜欢海边的城市,才选择奥德萨,可是这儿真冷……”
  “嗯,等你好起来,我们就离开奥德萨。”我一点儿不敢刺激他。
  他的手从我的脸上滑过,手心又湿又冷。我注意到他看人时目光茫然,没有任何焦点。
  我回头找医生,那好心的老头儿明白我的意思,轻声说:“刚给他注射了镇静剂。如果他觉得冷,就给他加床毯子。”
  我点点头,摸着他的脸问:“头疼不疼?”
  他没有回答我,自顾自说下去:“刚才做了一个梦,梦见小时候的事,我和院儿里其他孩子去果园偷樱桃,后面有狗在追,大孩子都跑了,只留下我拼命逃,栽进土沟里摔得头破血流,是我爸背着我满头大汗跑到医院。”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越攒越多,“从他走了我就再没有见过他,一直以为他恨我,七年了,他终于肯来见我……”
  我不忍卒看,伸手盖在他的眼睛上,那些温热的液体便沾湿了我的手心。
  不不不,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。
  在雪地里几乎丢掉半条性命,我没有见到他崩溃。一针镇静剂,却让他放弃了伪装,露出隐藏的真面目。他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不能让我分担的痛苦,我并不知道。
  想起初识时他极其卡通地挑起两根眉毛,说我爸是时传祥时的样子,我的心哗啦啦碎了一地。
 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。
  医生守到晚上十点,见没有什么危险才收拾东西离开。走之前反复叮咛我们,一旦出现恶心呕吐或者幻觉,马上送医院。
  医生担心的脑震荡症状,始终没有出现,但他整个人垮下来,连续几天烧到快四十度,一直昏睡不醒。
  
  我寸步不离守了四天,直到他的热度退下来,才和衣蜷在床上真正睡了一觉。
  等我睁眼,已是六个小时之后,天色接近黄昏,光线黯淡,窗外的尤加利树在微风里刷刷轻响。我翻个身,发现孙嘉遇支着手臂,正从上方安静地凝视我。
  “你醒了?”我翻身坐起来。
  “嗯。早醒了,这几天睡得太多。”他抬起手,拨开我额前的刘海儿,细细打量半天,“你梦见什么啦,睡个觉都咬牙切齿的?”
  支离破碎的梦境我想不起太多,却清楚地记得,梦里分明有彭维维的影子。我勉强笑笑,低下头没有说话。
  他病着的这几天,没人跟他提过那件事。我还不清楚,一旦他知道泄密的事和我有关,会如何发落我。
  孙嘉遇躺回去,手枕在脑后看着我笑:“我刚发现,你睡熟以后没有一点儿动静,连呼吸都听不到,乖得象只小猫。以前有没有人跟你形容过?”
  “我妈说过,我从小就这样。”我很高兴他能岔开话题,“好几回她都以为我没气了,非得把我弄醒了恼得哇哇直哭才放心。”
  “还有这样当妈的?”他忍不住笑,却不小心触动伤口,咧咧嘴捂住额头。
  趁他精神还好,我煮了锅米粥,只把那层米油撇出来给他吃。
  看见大半碗粘稠的米汤,他拍着矮几抗议:“这又不是那斯维辛集中营,你得遵守日内瓦公约,不得虐待战俘。”
  “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,你算哪门子战俘?”我心里搁着事,无心和他斗嘴,催着他快吃,“再不吃就凉了。”
  “你裙下的败军之将,怎么不算?嗬,这菜你炒的?真不怎么样。” 依旧本性难移, 边吃边啰嗦,一点儿不象高烧几天的病人。
  我怔怔看着他低垂的额发,如果不是额头那块纱布过于刺眼,看他现在的样子,再想想几天前的情景,竟似一场梦境,仿佛从未真实发生过。
  他无比留恋的咽下最后一口,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,嘴里得了空闲又开始贫,“不算也行,可是换个说法儿就太难听了,你要不要听?”
  “什么?”
  他一字一顿地回答:“谋——杀——亲——夫。”说完特得意地笑。
  “妈的,你还是病得太轻,才好点儿就张狂。”我抬手轻轻抽他个耳刮子。
  他应声发出一声惨叫,然后软软地歪倒在一边。
  我吓坏了,以为碰到他的伤口,扑上去抱住他: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嘉遇……”
  他在我肩头睁开一只眼睛,哼哼唧唧地说:“这……是我……最后的党费……同志们啊……革命尚未成功……”
  我再次被算计,哭笑不得,只能恨恨地咒他:“你就坏吧,赶明儿脑门上留个大疤,看你还出去泡妞儿!”
  他马上捂着心口,做出病体难支的样子,有气无力地说:“唉,我脆弱的心灵被你严重伤害了,我心疼,你得赔偿我。”
  我啐他:“怎么赔啊?”
  “叫我一声哥。”
  “想得美!”
  他腻我身上:“叫一声,就一声。”
  我勉强开口:“孙哥。”
  他咂摸咂摸味儿,摇头:“不成,怎么听着这么象八戒叫猴哥儿呢?重来,叫嘉遇葛(哥)格(哥)。”
  “呸,肉麻!”
  “那你为什么就肯叫邱伟‘邱哥’呢?”
  我翻个白眼给他:“我要是叫他‘伟哥’你乐意吗?”
  他楞了一下,然后反应过来,滚倒在床上哈哈大笑。
 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,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。我拿不定主意,是等他病好了自己把真相告诉他,还是听天由命。
  他毕竟还在低烧,和我说笑一会儿,便开始精神不济,眼皮不受控制黏在一起,很快又睡着了。
  我替他盖好被子,正要关灯出去,屋角的电话开始不停地响,嘀铃铃催命一样。我低声骂一句,赶紧过去接听。
  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:“让孙嘉遇接电话。”
  我客气地回复:“他正在休息,您留下电话和姓名,等他醒了我一定转告。”
  那女人的态度却强硬而刁蛮:“你去叫他起来。”
  我有点儿生气,又怕惊动孙嘉遇,依旧压低声音说:“对不起,他还病着,现在不方便接电话。”
 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,然后问:“你是谁?”
  我看看话筒十分恼火,电话打人家里,然后问对方是谁,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?我回答:“我是谁关你屁事?”直接挂了电话。
  出了门想起书房另有一个分机,索性返回去把电话线拔了出来。
  
 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,一个女人找上门来。
  从她旁若无人迈进房门的时候,我就不喜欢她,第一眼就不喜欢她。
  她的身材高大丰满,皮肤白得耀眼,五官是中国女人里少见的极具侵略性的张扬美艳,明明年纪不轻了,却看不出真实的年龄。两颗眼珠更是黑得瘆人,看人时似两枚钉子。
  她见到我先是一惊,随即眼含不屑上上下下扫视我一遍,目光象冰棱一样寒气逼人。凭着直觉,我知道她就是昨晚电话里那个蛮横的女人。
  邱伟和老钱对她的态度,一个恭谨一个巴结,一个忙着递水点烟,一个赶着叫她“罗姐”,虽然老钱的年龄明显比她大上一截。
  这女人竟然就是罗茜。我双脚踏上奥德萨土地第一天就听到的名字,三教九流都要买帐、在奥德萨几乎等同教母的传奇女人。
  她是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到达奥德萨的中国商人。十年间沧海桑田,中国人在这块土地上来来去去,上演着不同版本的悲欢离合,只有她一直留在这里,而且买了房子定居下来,那是一座堪称豪宅的别墅,后院有船坞直通黑海,游艇可以一直开到家门口。
  我明白自己闯了祸,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,却倔强地咬紧嘴唇。
  她坐在沙发上,从烟雾后面一眼一眼瞟着我:“是你挂了我电话?”
  老钱在身后偷偷推我一把。
  我不情愿地说:“姐,对不起,我不知道电话是您打来的。”
  老钱忙着打圆场:“小孩子不懂事,罗姐您甭和她一般见识。”
  我看到她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弯了一下,接着她转过脸说:“这就是孙嘉遇的小女朋友?传得挺神,我还以为是天仙下凡呢,也不过so so。”
  我移开目光不肯再看她。
  很显然,她也迅速丧失了对我的兴趣,让老钱和邱伟在对面坐下,追问这段日子的前因后果。听到彭维维的名字,她又想起我,回头打量我半天,才评价说:“‘青田帮’那几个人,虽然人不地道,可是都不傻。港口一直是乌克兰本地帮派的地盘儿,已经十年了。他们哪儿来的胆子整这么个局?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,这事儿和‘青田帮’究竟有没有关系,我看还得另说。”
   “就是就是,罗姐您高屋建瓴,看得真透彻。”
  老钱的马屁拍得实在太拙劣,不仅邱伟难堪地避开眼神,连罗茜自己都微微皱起眉头,她像是想起什么,看着老钱问:“上回被当做人质的那个,就是你?”
  提到这件事,老钱的脸明显抽搐一下,但很快挤出一脸谄媚的笑纹:“是我,您记性真好。”
  “知不知道那帮人什么来历?”
  “小孙打听过,可没什么收获。”老钱啰啰嗦嗦地回答,“这些人挺奇怪,像是呼啦一下从地底下冒出来,没头没尾的……”
  罗茜不客气地打断他:“这我知道,可你和他们呆了几天,就没一点儿线索?”
  老钱皱眉做苦苦思索状:“他们嘴都挺严的,说话特别小心,只有一天,我影影绰绰听一人说,他们老大在中非呆过。”
  “中非?”罗茜吐出一口烟雾,仰起脸笑了,“这些年独联体真成了垃圾中转站,什么人都往这儿奔……”
  这话把老钱和邱伟都骂进去了,两人面面相觑片刻,但都没吱声。
  罗茜掐灭香烟站起来:“行了,明白了,这事儿交我打听一下,看能不能调停。警察局那边,就是钱的问题,你们自个儿搞定。至于那姓彭的丫头,不用理她,回头有她哭的时候。”
  “您费心您费心,谢谢您了罗姐!”得到罗茜大包大揽的承诺,老钱象听到天籁佳音,感激得点头哈腰。
  “孙嘉遇呢?能见人吗?我看看他。”
  我带罗茜进卧室。
  “姐,你怎么来了?”孙嘉遇看到她,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。
  罗茜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,轻轻说:“小遇,你别动。”
  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,一声温存的“小遇”,由她做来,竟是旖旎万千,荡气回肠。简直把站在旁边的我视作无物,我心里立刻咕嘟咕嘟开始往外冒酸水儿。
  这还没完,她坐定了就开始使唤我:“帮我拿杯黑咖啡来。”
  哼,我偷偷撇下嘴,这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呢,嫌我碍她的事,又不愿说得太明白。我也不好太不识趣。不情不愿地退出去。
  
  在厨房里磨蹭了十五分钟,约摸着该做的都做了,有什么体己话也差不多讲完了,我才端着咖啡杯上楼。
  正要伸手敲门,听到罗茜的声音传出来:“……不是我说你小遇,你挑女人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,以前的不提了,就说最近这俩,一个毒的象蛇蝎,一个傻得象棒槌……”
  我脚下立刻象被胶水黏住,一步都迈不动了。
  片刻沉默,接着是孙嘉遇的声音:“姐你别这么说话,她年纪小,没经过什么事儿……”
  “你就护着她吧!”罗茜冷笑,“年纪小?我象她这么大的时候,已经出来闯江湖了。你大概还不知道,这回这么大一跟头,是怎么折的吧?……”
  后面的话,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下去,一步一步后退,慢慢地走下楼梯。
 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会儿,可是我发现,罗茜身上具有穿透力的,不仅是她的声音和眼神,还有她的香水。我走到哪里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浓烈的甜香。
  最后我躲到后门外,一个人坐在台阶上,把下巴颌抵在膝盖上,呆呆注视着脚下的石材纹路。
  不远处一只羽色斑斓的小鸟正踱着方步,我扔块石子儿过去,它“呀”一声展开双翼,以一种轻灵的姿态飞走,掠过远处的蓝天和绿树。
  那种夏日天空独有的深邃蓝色令我惊觉,原来奥德萨的春天,已经过去了。
  不知过了多久,后门咿呀一声,有脚步声一直走到我身后。
  我没有回头,因为知道不是孙嘉遇,住了这么久,我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脚步,甚至他晚间回家,打开车的报警系统时,那“吱”一声响,我也能辨出和别人的细微差别。
  “赵玫,你坐这儿干啥呢?”是邱伟。
  从知道彭维维的事情之后,邱伟就待我淡淡的,我们之间似筑起了一座微妙的高墙。我猜他已经完全把我当作红颜祸水。
  直到这几天我守着孙嘉遇一步也不肯离开,他眼底深处的冰霜才渐渐融化。
  “邱哥。”我用手指在地上划着道道,“能问你件事吗?”
 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:“别客气,问吧。”
  “你能不能告诉我,如果警察较真儿,他最坏的结果是什么?”
  他踌躇一下回答:“可能会按照乌克兰的法律量刑。”
  我顿时觉得眼前的阳光亮得刺眼,于是垂下头深深埋进两个膝盖中间。
  他碰碰我:“赵玫……”
  我把身体转到一边,不肯抬头。
  “你甭害怕,还到不了这一步。”他的声音温和许多,“罗茜不是已经答应帮忙了吗?”
  “她也能影响警察吗?”
  “如果她不行,还有东西行啊,钱,美金,Money……”
  我这才扭头看着他,咽口唾沫艰难地问:“罗茜和嘉遇……他们是好朋友?”
  我说得很隐晦,但相信邱伟一定听得明白。
  他果然笑了:“你想哪儿去了?罗茜是嘉遇的师姐,他们俩一个学校出来的。”
  解释得如此坦白,但我一个字都不相信。要么是邱伟在打马虎眼蒙我,要么是他太粗心。纯粹是凭着女人的直觉,我觉得他们两人的纠葛,真不象邱伟说的,只是校友那么简单。男女之间一旦有了特殊关系,在人前肌肤相触,暧昧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。
  再陪我闲聊一会儿,邱伟还有自己的生意要照顾,于是扔下我走了。
  我一直坐到夕阳西斜,眼看着罗茜驾驶一辆鲜红的欧罗巴跑车潇洒离开,才磨磨蹭蹭站起身,拍拍屁股后面的土,然后裤兜里的手机开始响。
  “跑哪儿去了?”孙嘉遇劈头就问。
  我小声说:“在门外。”
  “赶紧回来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
  我感觉恐惧,就像罪证确凿的罪犯即将听到法庭宣判一样,一步一蹭进了我们的卧室,离他远远地站着。
  “你站那么远干嘛?”他扬起眉毛没好气的问。
  我再往前蹭两步,还是不肯离他太近。
  他被我气乐了,啼笑皆非地看着我:“我又不打你,吓成那样至于吗?过来!”
  我这才走到床前。
  “是不是要我请你坐下?”
  我机械地坐下了。
  他扳过我的脸,仔细看了半天,忽然叹口气:“你不是成心的,也不是故意的,对吧?”
  我重重地点头,脑袋都快垂到胸前去了。
  他再次叹气,手指拂过我的下巴和脖子,停在我肩膀上:“我不是埋怨你,可你总这么傻,将来可怎么办哪?”
  我嗫嚅,声音几乎闷在嗓子眼里:“对不起……我也不想这样……我不想害你……”说着说着又觉得实在委屈,眼泪忍不住流出来,顺着脸颊流到下巴,再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。
  他无奈地苦笑:“我又没骂你,哭什么呀?”
  我情愿他劈头盖脸骂我一顿,他越这样我越难受,眼泪流得更凶,我哽咽得说不出话。
  “别哭了。”他取过纸巾为我抹着眼泪,“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,干过比你更傻的事。可是玫玫,你得学着长点儿心眼了。无论父母还是其他人,谁都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,你早晚要自己面对一切。逢人只说三分话,不可抛却一片心,这句话你得刻在心里时刻提醒自己。”
  我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。
  “自己做过的事,甭管对错,都要学会自己承担责任,不能总是逃避,听见没有?”
   “嗯……听见了。”
  “唉,”他今天第三次叹气,伸手把我搂进怀里,“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个小倒霉蛋儿啊?”
  最后一句话让我又急又悔,我抱着他开始大哭。想起这些天的担惊受怕,想起认识他八个月来的笑泪悲欢,满腹委屈涌上心头。我越哭越心酸,几乎要嚎啕。
  他没有劝我,只是紧紧搂着我,由着我把所有的难过倾泻出来,眼泪鼻涕全抹在他身上。
  我终于哭够了,断断续续停止抽噎,虽然眼泪还在往下流,到底想起正事来:“邱伟说,会按乌克兰的法律量刑,那可怎么办?”
  他笑着捏捏我的耳垂:“邱伟吓你呢,哪儿有那么背呀?真要那样,我在这儿的七八年全白混了。”
  “那最坏的结果是什么?”
  “最坏的结果?大不了从头再来呗。哎,玫玫我问你,如果我什么都没了,你不会把我甩了吧?”
  我的心安定下来,擦干净眼泪回答:“你要是还在外面招惹桃花,那就难说了。”
  “妈的。”他连笑带骂地推开我,“你就不会说两句好听的?”
  我歪头想想:“嗯,那我就跟着你,你去哪儿我去哪儿,天涯海角都跟着你。”
  “这还差不多。”他弹我脑门,“真心的?”
  “真心的。”
  “好吧,我暂且相信你。这几天我也想了,要不我和你一起读书去吧,去英国读个法律学位得了。你觉得我做律师怎么样?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帅的律师?”
  我惊喜交集,立刻想到最实际的问题上去:“你去英国?那咱们就要分开了?”
  “傻瓜,英国离奥地利有多远?周末开车都能过去。哟,不对,好像签证有问题,英国不在欧盟的申根签里面,这可有点儿麻烦。”他倒想得比我更远,好像即将变成现实。
  我滚进他怀里揉搓着:“先过去再说,你不许再蒙我,又给我开空头支票。”
  “好好好,不蒙你。”
  他敷衍的口气还是能听出来,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。
  窗外的天已是六月的天,轻风和软而温情,夹着野玫瑰的芳香和海水的咸香,把人的身心都浸透了,恍惚间仿佛旧日的相识。
  
  
  


  第九章
  
  这悬崖边不断破裂的爱,因为不忍停下的足步而坍塌。忘了他吧,眼泪只会弄湿翅膀,只要心灵足够宽广,其实随时都可以飞翔,即使这颗心早已坠落深伤。    
         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普希金 《爱的尽头》
  
  经过一场高烧,孙嘉遇的身体元气大伤,似乎被人完全抽走了真元,即使说笑,也带着疲惫不堪的样子,让我心疼却又无能为力。几乎是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,他才颇不情愿地到当地医院做了个全身体检。
  我想找母亲讨教食补的方子,可是又一直联系不上她,只能经常骚扰瓦列里娅和妮娜。
  奥地利那边的入学申请暂时没有消息,我必须要做两手准备。以我七门功课六门五分的成绩,入系是毫无问题。但我又面临着新的挑战。
 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钢琴系的不少正式课程,都会采用乌克兰语授课。这让我犯愁不已。来乌克兰八个多月,虽然俄语已勉强过关,足以应付日常生活,但是真正的乌克兰语就只能听懂简单的几句,少不得要趁着这段日子恶补。
  而学校七月中旬就要放暑假了,预科毕业前,我还有无数的琐碎细节需要应付,每天就在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之间跑来跑去。
  这天从学校出来,我顺路拐到临近的市场,买了些新鲜的海鱼和蔬菜拎着回家。孙嘉遇病后的口味改了不少,象老太太一样,喜欢吃热熟软烂的食物。我只能利用有限的作料和工具,摸索着做些不伦不类的清蒸鱼和蛋羹给他吃。
  开门进去,家里静悄悄的,楼上楼下没有一点声音。老钱和邱伟都不在,也看不到孙嘉遇的影子。
  因为此前被没收的货物一直扣在警察局里,至今没个结论,孙嘉遇他们的业务只好全线暂停。据说罗茜正在设法斡旋,打算把涉事的几方找在一起,然后大家弄个都能接受的方案出来。
  老钱反正在家里闲不住,天天嚷嚷着不能坐吃山空,要出去找点别的生意机会。我奇怪的是,孙嘉遇的伤口才刚刚拆线,形象还是一塌糊涂的时候,他能跑到哪儿去呢?
  我进厨房放好东西,一路找上去,才发现他躺在书房的安乐椅上,手挡在眼前遮着阳光,似乎睡着了。
  我过去碰碰他的手背:“睡着了?干嘛不床上睡去?这样多容易感冒啊!”
  “我没睡。”他依然闭着眼睛,“你回来了?”
  “啊,这不废话嘛。”
  “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?”
  我在他身边挤着坐下,抹抹他眉心隐约的纹路,笑道:“什么意思啊你?就不想看见我,特烦是吧?”
  他没有理我,却抓起我的手,举起来凑在太阳光里,眯起眼睛细细端详。我的手指是纤细的锥形,没有明显的关节,从指根开始,越往上越细,指尖的血肉,便在阳光下幻化出一片红光。
  “科拉细微依。”他把手贴在自己的脸上,然后又说,“奇怪,为什么只有用异族的语言夸人,才没那么肉麻?”(注:科拉细微依,красивый,俄语“美丽”的意思)
  两个人挤在一处实在难受,我想坐到他的腿上去,但看到他额前那块依旧红肿的伤疤,还是舍不得,于是挠挠他的耳根说:“那是因为你矫情啊。”
  他沉默一会儿,突然坐直身体,神色一下变得极其严肃:“你坐好,我有事要跟你说。”
  我被他倏然变幻的脸色吓一跳:“干嘛呀你?不带这么吓人玩儿的。”
  “玫玫,”他吐口气,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其清晰,“你去学校的时候,你爸爸打电话来了。”
  “哎?”我也坐直身体,“什么事?他为什么不打我手机?”
  “你爸说打不通……嗨, 先不说这个,玫玫,我想告诉你,你妈病了,急性肾衰竭,医院今天下了病危通知书,你爸想让你马上回去。”
  我像是听到头顶卡啦啦打了个闪,目瞪口呆地看着他:“病危?你说我妈?”
  “是。”他点点头,握紧我的手指,“你先别急,我已经找人帮你订机票了,今晚就能走……”
 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,只感觉手足冰冷,胸口象被人猝然捅了一刀,那种气急恼怒无可言喻,一口气缓不过来,连呼吸都似因剧痛而停止。
  “我妈不是在出差吗?”我的声音在发抖,“怎么会生病?你骗我,我不信! 我打电话回去,我问问我爸……”
  他紧抿着嘴唇,望着我一声不响,像是害怕一开口就说出不合适的话来。
  我手指哆嗦着开始拨号,却连着拨错号码。重拨几次,电话里就没了拨号音,我绝望地拍打着按键:“这是什么烂电话,他妈的什么烂电话啊!”
  他走过来把我拨拉到一边,调出来电号码拨回去,然后把话筒递给我。
  电话一接通,听到父亲一声“喂”,我立刻崩溃了,冲着话筒大声嚷:“你为什么骗我?为什么不早点儿让我回去,我恨你……”
  话没说完,我的嘴就被紧紧捂住,孙嘉遇从我手里强行夺过电话,对着话筒说:“叔叔您好,我是赵玫的朋友……对,咱们上午通过话,她刚知道消息,情绪有点儿不稳定,您甭在意,我会劝劝她……啊,是,她是今晚的航班,从基辅起飞,明天上午十点半到北京机场……”
  我唔唔挣扎着想说话,他的手指却一点儿都不肯放松,同时把我紧紧夹在腋下,转身接着对我父亲说:“我会送她上飞机,您不用担心……是,北京那边儿也有人接……嗯,好的,您专心照顾阿姨就行了,甭客气, 再见。”
  放下电话,他几乎是一把把我推开,瞪起眼睛呵斥我:“赵玫,你什么时候能学着懂点儿事儿啊?你父母是怕耽误你的学业才不肯告诉你,你爸爸心里肯定比你更难受,你冲他嚷什么,啊?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  “我……什么都不想干。”我茫然地去抓他的衣袖,象抓着水中最后一块浮木。没了妈妈,我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,都成了一场空。她甚至还不知道,我努力得来的六个满分,就是为了补偿我当年高考失利带给她的难过和失望。
  我仰起脸,努力不想让眼泪落下来,双腿却失去所有支撑的力量,我站不住,顺着桌脚慢慢蹲下去。
  “玫玫,听话,别哭,现在不是哭的时候。”他也蹲下来,拉起我的手紧紧握着。
  他的手指和虎口处依然有薄薄的一层茧子,手心已恢复了病前的温软。这点温暖犹如当初被困在雪地上,两人相依为命时那一点微茫的火焰,透过冰冷的夜色传递出无尽的暖意。
  我忍着眼泪,低声对他说:“我要回家。”
  “我知道。”他依然握紧我的手,“我查了,今晚基辅到北京的航班,还有空位。那边的朋友已经帮你订好票,邱伟一会儿开车送你过去。”
  “我心里特别难受,刚才真的对不起。”
  “我明白,当年我也经过。你别怕,没有那么寸,你妈一定会没事的。你上飞机睡一觉,很快就到北京了。”
  我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,用力吸口气,咽下一声哽咽:“谢谢你。”
  他拍我的背:“说什么呢?又傻了不是?我还被监管着,最近不能离开奥德萨,所以没法儿陪你回去。明天有人会在北京机场接你,我和他交待过,如果医院医生什么的遇到麻烦,你就去找他。”
  “好。”我咬着嘴唇点点头。
  “快收拾东西去吧,你只剩下七个小时。”
  “嗯。”
  他这才轻轻推开我,扶着桌子要站起来。但他的身体却明显晃了晃,手下一滑,一下跪倒在地板上。
  “嘉遇,你怎么了?”我惊慌地上前想扶起他。
  “没事儿没事儿,起得太猛了。”他连连摆手,“你快去收拾,邱伟去加油,说话儿的功夫就回来了。”
  我扶他在沙发上坐下,呆望着他缺少血色的嘴唇,生生感受到一颗心被劈成两半的痛楚。
  
  下午两点我拎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上车,那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所有的证件。
  孙嘉遇交给我一个包得整整齐齐的长方形纸包,我摸了摸就知道里面是什么,坚持不肯接受:“我身上还有不少钱呢。”
  “你什么都不懂,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。”他不耐烦地把纸包塞进旅行包里,“别再啰嗦,赶紧上车走。”
  我勉强挤出点儿笑容:“那你表现好点啊,按时吃饭,别再招惹女孩子。我会不定时查岗的。”
  “行啊行啊,我随时恭候。” 他拍拍我头顶心。
  “对了,医院的体检结果应该出来了,你记得让人去取。”
  “知道了,真啰嗦,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事儿?”
  “那我走了。”
  “嗯,回家以后有点眼力价儿,好好照顾你父母,有什么事儿就打我电话。”
  我走下台阶,邱伟已经为我拉开车门。
  但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。他正靠在大门上,远远望着我微笑。这一场病下来,他瘦了不少,下巴都尖了,眼窝愈发地深陷。
  我停下脚步,突然间感觉到说不出的难过,一颗心跳得惶急而紊乱。
  邱伟上前接过我的行李,低声说:“我们得快点儿,不然就赶不上航班了。”
  我像是没有听见,踌躇一下,就手扔下行李飞跑上去,拦腰紧紧抱住他。
  他仿佛被我吓了一跳,侧开脸躲避着我的嘴唇:“嘿嘿嘿,没瞧见邱伟在旁边呢?你注意点儿影响!”
  我不理他,拼命寻找着他的嘴唇,找到了就用力堵上,接着顶开他的牙关。
  我能感觉到他起初的抗拒和犹豫,但是很快他开始回应,急迫而焦灼,象朵火苗开始燎原。
  我搂紧他的脖子,大脑几乎一片空白,只在心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,以代替我一直说不出口的三个字。
  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一刻,当我终于可以作为观众,平静审视这告别的一幕,我才能体味到这一个亲吻里,彼此都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,我只恨自己,为什么始终不能告诉他:我爱他。
  他的过去我无从知晓,他的未来我也无从把握,但这一刻我却分明真切地知道:我爱这个男人。
  无论他做过什么。
  命运曾给过我无数次机会,但我每次都抬抬手轻飘飘放它过去,我以为后面还会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。如今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,只为能重回这一刻。
  可是时光一去不回头。
  再也无法回头。

  因为北京和基辅六个小时的时差,我乘坐的航班在乌克兰时间凌晨四点半,也就是北京时间上午十点半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。
  飞机上的七小时,基本上不能休息,空姐不停地在机舱里来回派发食物和饮料,我一点东西都吃不下,仿佛昏昏沉沉打了个盹儿,航程就结束了。
  一出机舱,北京初夏猛烈的阳光让人精神恍惚,想不明白凭空失去的几个小时到底去了哪里。
  经过接机大厅,果然有人举着个牌子,上面写着特别显眼的“赵玫”两个字。
  我走过去打招呼,那人放下牌子朝我笑笑,伸出右手:“赵玫你好,我是孙嘉遇的朋友,程睿敏。”
  我已经精疲力尽,一句话都不想多说,但为着礼貌起见,还是轻轻碰碰他的手指:“这么早就麻烦你,不好意思。”
  “不客气。”他依旧微笑,伸手接过我的行李,愣一下略带惊疑地问,“就一件?”
  我点点头。
  他不再说什么,提起行李就往停车场走,一边问我:“你想先去医院还是先回家?”
 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医院。”
  他的脚步有一丝错乱,似乎犹豫了一下,然后说:“今天早上我去了医院,见到你母亲的主治医生。”
  我的心立刻提到喉咙口:“我妈怎么样了?他都说什么?”
  “医生说话,永远是最保守的,不会给你肯定的回答。不过我听着呢,应该是好消息。”
  “啊,真的?”
  “真的。”他肯定的回答,同时侧过脸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,“凌晨已经出现排尿,就是说,基本度过无尿高危期了。”
  我低头,眼中有热潮呼啦一下涌上来。第一反应想给父亲打个电话,摸出手机来才想起根本没有北京的卡。
  他似猜出我的心思,温和地说:“等上了车,你用我的电话吧。”
  我感激地点头,心中郁结的块垒似松动一点儿,这才有心思去打量他。
  程睿敏是一个清秀斯文的男人,和孙嘉遇差不多的年纪,职业化的装束整齐而时尚,透出一股儒雅的气息,笑起来眼神温柔如水,像是能一直流进人的心里去。温润如玉这种词,仿佛就是专门为他这样的男性准备的。
  上了车他叮嘱我系上安全带,又把手机递给我。还没有开始拨号,手机铃声就开始响,我只好还给他。
  他瞄一眼屏幕,便接过来凑在耳边:“二子,你那边才几点哪又打电话来?一夜没睡吧?……嗯,已经接到了……嗯,挺好看的,就看上去不像你女朋友,倒像是你闺女……谢了,我很正常,没有恋童癖,只喜欢成熟懂事儿的……好,你等着……”
  我听到手机里漏出的声音,似乎很熟,正在猜疑,程睿敏把手机交给我:“是嘉遇,他要跟你说话。”
  “玫玫,”当真是孙嘉遇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过来,“你一路还好吧?”
  “我挺好的,可是你瞎折腾什么,那边儿才四五点钟吧?你身体不好还不好好休息?”我颇有点儿上火。
  “甭管我了,待会儿我还可以补个觉。听小幺说,你妈妈已经好多了,这就把心踏踏实实放肚子里,好好在父母跟前孝顺几天,别耍孩子脾气,听见没有?”
  “听——见——了。”我不满地拉长声音。
  “好好好,我不啰嗦了,哎对了,你瞧我这兄弟,和我比谁更帅啊?”
  我偷偷瞟一眼程睿敏,实话实说:“你比较帅。”
  他在电话里大笑:“行,我死亦瞑目了。跟你说啊,这人从小到大欠我无数人情,你一定得替我找补回来,有什么事儿就拼命抓住他,千万别不好意思。”
  我咧咧嘴:“知道了。”
  “那什么,我挂了,你可记着随时向党汇报啊,小心别被我兄弟勾引了,他对女人那温柔劲儿,可没几个人扛得住。”
  我再瞟一眼旁边的人,什么也不好说,只能低声答应:“嗯。”
  程睿敏安静地开着车,牙齿却紧咬下唇,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,显然刚才的谈话,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。
  我讪讪地把电话还给他。
  他看我一眼问:“你不打电话了?”
  我想起正事儿来,赶紧打到父亲的手机上。爸的声音很疲惫,却带着一丝欣慰:“你回来了就好,你妈也在惦记你。”
  到了医院门口,程睿敏从西装兜里取出一张名片,指点着上面手写的人名和电话号码交待我:“这人就是泌尿科的主任,有什么事你可以拿我这张名片直接找他,再搞不定,你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打给我。”
  我用力点头,收好名片下车,提着行李走了几步,想想又拐回去。
  他摇下车窗:“忘什么事儿了?”
  “没有,我……我想说,哥,谢谢你!” 我是真喜欢他的体贴和温柔,言语中表达的是由衷的感激。
  他看着我笑了:“说什么呢,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,他的事就是我的事,你要谢还是回去谢他吧。”
 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一笑,慢慢退后几步,朝他挥挥手。
  孙嘉遇的张扬和他似两个极端,但两人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,就是笑起来都双眼弯弯的像两枚月牙儿。

  经历十多个小时恐惧和颠簸的煎熬之后,我终于见到病重的母亲。
  她已经脱离危险期,从ICU里转出来,还能脸露微笑和我聊几句闲话。但因为频繁的洗肾,她的皮肤变得焦黑干燥,我几乎难以相信,这就是我曾经文雅清秀的妈妈。
  而爸一个人家里医院两头跑,累得掉了十斤肉,额头嘴角皱纹深刻,头发几乎白了一半,老态毕现。
  我伏在妈身上大哭,痛恨自己的不孝。
  都说父母在,不远游。如果不是我当年太过任性,好好考上国内的大学,也不会离开父母这么远。妈妈更不会为了我尚在幻想阶段的奥地利求学生涯,频繁在外面接活,以应付我将来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。她就是因为过于劳累才病倒的。
  我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,乖乖做了十几天孝顺女儿,直到母亲的生理状况逐渐稳定。
  医生说,尿毒症的症状尚未完全消除,今后一段时间还要依靠每周两次的透析维持正常功能。
  虽然父母有些存款,他们也都有大病统筹保险,但洗肾这样的大额花费,自付比例接近百分百。除了这次住院的花费,以后每月家里要支付的医疗费,至少需要四千,这还不包括那些昂贵的进口自费药物。
  看得出来,爸很焦虑。但他和以前一样,虽然鬓角的白发因此又添了几根,却依然坚持“饿死不食嗟来之食”的底限。
  临走时孙嘉遇交给我的两万美金,不小心让他发现了。他大惊,非常严肃地和我谈了一次,询问我哪儿来这么多钱。
  我开始还嘴硬,一直狡辩说是同学凑了借给我的。
  结果爸又想起和孙嘉遇通过的那个电话,连连追问他是什么人,我是不是在交男朋友?
  提到男朋友这茬儿,我吭哧吭哧磨叽半天,最后见实在瞒不过去,只好招认了。但他的背景,我一个字都不敢透露,只说他是普通的中国商人。爸的血压有点高,我要是讲了实话,他老人家非得当场脑溢血不可。
  爸完全不相信,面带忧虑看我很久。
  我被逼急了只好祭出最后一招:“他是S中和B大毕业的,您觉得他能挫到哪儿去?”
  看来名校崇拜情结很多人都有,我爸也不例外,听到B大的名字立刻不吭声了,好好瞪我一眼,暂时不再追究,只叮嘱我:“不管是谁的钱都赶紧还给人家,咱人穷可是不能志短,你甭让人将来一辈子瞧不起你。”
  我接着他的话茬儿小声嘀咕:“就是就是,人不能有傲气但得有傲骨,您以为人人都是江姐哪?”
  他猛地回头:“你说什么?”
  我吓得一缩脖子,赶紧找补:“那什么,我妈该吃饭了。”
  他这才把一个保温饭桶交我手里,催着我赶紧送医院去。
  我如蒙大赦,接过饭桶一溜烟儿出了家门直奔公交车站。
  吃饭的时候和妈聊天,提到这家医院一直紧张的床位,她还庆幸自己运气不错,从ICU出来居然碰上双人病房腾出空位,比起嘈杂不堪的六人大房间,真算是天堂了。
  旁边的病友却插话:“甭逗了,那哪儿是您运气好啊?根本就是有人关照过嘛!您再瞅瞅那些护士跟你说话时的脸色,平常她们可都觉得自个儿倍儿牛逼的,什么人没见识过?要没人打点她们能有那满面春风吗?”
  我妈还一脸迷惑:“不能啊,我们家没人和这家医院熟啊?”
  我在一边埋着头不好多说,心里却明镜似的,完全明白这背后的翻云覆雨手。
  回到家我打电话给程睿敏,感谢他这些天的费心照应。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好听,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他春风化雨一般的微笑:“举手之劳,不用客气。还是那句话,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,哪天我遇了事,他也会上心帮忙的。”
  我很为他们之间单纯的兄弟情谊感动,便不再说空洞的客套话,利利索索道再见,然后掐着时间打奥德萨家中的电话找孙嘉遇。
  可是回铃音响了很久都没有人应答,我又换孙嘉遇的手机,他的手机还是关机。
  我顿时感觉不安,好像从三四天前,就无法联系上他。每次打他的手机,都被提示机主关机,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接。
  我很忐忑,这家伙究竟在做什么呢?他还好吗?他的身体有没有恢复?
  
  时间已是六月底,北京开始进入闷热潮湿的炎炎夏季。妈妈的气色却好了很多,有时候我们会趁着护士不在,带她回家看看。
  这天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,讨论我的学业问题。
  我宣布考虑了几日的决定:“我想暂时保留学籍,先回北京找份工作。”
  从前不事稼穑,这些天观察很久,终于看明白从不在意的事实。
  父母以前的收入虽然不错,但都和工作量挂钩,今后一年半载,妈肯定不能再接项目,只能靠死工资维持收入。象这样银子流水一样从手中消失,家中有出无进的状况,实在不适合再供养一个留学生。
  但他们的反应之激烈,完全出乎我的预料。
  爸非常恼火:“玫玫,爸妈已经过完大半辈子,你的人生才刚开始,不要一时头脑发热,因为我们耽误你自己的前途。”
  我闭紧嘴不肯说话。
  妈更是急得迸出眼泪:“赵玫你马上回乌克兰去,不然我就停了治疗。”
  一晚上疲劳轰炸,再加上妈的眼泪,最后我只好妥协,答应暂返奥德萨,把学期末的后事处理干净,如果妈的身体状况还好,我就留在奥德萨过暑假,一来省点儿路费,二来可以补习乌克兰语。
  但我有一条底线,就是今后坚决不许他们再给我生活费。
  爸不解地问:“那你以后怎么生活?”
  我回答:“可以去打工啊,比如教小孩儿弹琴,很容易挣钱的,又不累。”
  话是这么说,但我心里明白,那是完全不可能的。如果我想打工,作为语言不精的中国学生,唯一可去的只有两个地方,在七公里市场帮人看摊,或者,去卡奇诺赌场做女侍应生。
  但这两处的收入,都只能保证基本的生活费用,学费是根本不用奢望的。退到底我还敢说这样的话,不过是因为背后有孙嘉遇支撑着底气。
  做出回京的决定时,虽然十分难过不舍,但我并没有机会同他商量,因为依然无法联系到他。
  我翻遍手机里的联系名单,非常沮丧地发现,除了学院的同学,我的生活圈里好像只有孙嘉遇一个人。和老钱、邱伟天天见面,我竟然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。
  尝试着打电话到瓦列里娅的店里,她却是个小迷糊,一问三不知:“我也很久没有看到他了,咦?你不在奥德萨吗?”
  我很烦躁,敷衍着挂了电话,继续啃着手指头想其他的辙。想到一周后才有返程的航班,心中的焦虑越扩越大。

  重返乌克兰的前夜,我早早躺下,迷迷糊糊睡得正香,爸敲我的门:“玫玫,乌克兰的电话。”
  我一下惊醒,噌地跳下床,只穿着睡裙就冲出去,直扑到客厅的电话旁。
  “你良心没有的,死啦死啦滴,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电话?”我说得飞快,感觉到如释重负的轻松愉快。
  那边却一片沉默,只能听到电流的咝咝声。
  我疑惑起来:“喂?”
  “赵玫。”终于有声音传过来,喑哑而干涩。
  我的心直沉下去。是彭维维,居然是彭维维!
  “你有什么事?”我尽量克制着自己,保持声音的平静。
  还是沉默。
  我侧头看看墙上的挂钟,时针分针正呈现一个十五度的夹角,已经半夜两点了,奥德萨的晚上八点。
  “没什么。”彭维维忽然轻笑一声,银铃一般,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,却显得异常诡异,“赵玫,今晚奥德萨的月色真好,亮得象白天,北京也有月亮吗?”
  舌头有点儿大,显然是喝醉了。
  我压抑着已经冲到头顶的怒气,生怕惊动到父亲,放低声音说:“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两点,明天咱们再风花雪月可以吗?”
  电话线那端又一次静寂无声。
  我等着,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肉里。等我回去,还有一笔旧帐要和她清算!
  那边很久没有说话,过了一会儿,扑一声轻响,电话挂断了。
  我完全没了睡意,抱着手臂坐很久,终于又拿起电话,一下一下按着那个烂熟在心的号码。
  依然是乌克兰语:对不起,您拨的用户已关机。
  我返回卧室,再也无法入睡,睁着眼睛躺到天明。
  
  离家之前,我趁父母不注意,还是把两万美金留在抽屉里,并写个纸条给他们,说明先放在家里应急,如果用不着我就尽快归还。
  等待登机的时候,我发了个短信给孙嘉遇,告诉他我今天的行程。
  飞机沿着跑道开始滑行,起飞,愈升愈高,渐渐进入一万米之上的浩瀚晴空。
  仍然是七个小时的航程,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,我满怀着忐忑,注视着身后渐行渐远的中国领土。
  飞机在奥德萨机场缓缓降落,我的心也似跌落到了最低处。莫名的恐惧沉甸甸压在心头,我几乎迈不动脚步。
  勉强振作起精神,我拎起手提行李,随着大队旅客排队出海关。
  远远看到邱伟穿过人群朝我走过来,我这才松口气,疲倦得想就地躺倒。
  “行李呢?”他问我。
  “没有,只有这么多。”走的时候匆匆忙忙,来的时候又狼狈不堪,哪儿有精力去照顾多余的行李?
  邱伟没有再说话,弯腰替我挽起背包。我看看他的身后,并没有我日思夜想的人。
  “嘉遇为什么没来?”
  “他在基辅办事,让我接你回去。”
  邱伟把我的背包扔进后座,却低着头不肯看我。
  明知他在说谎,但我不想点破他,我坐上司机副座,一声不响扣上安全带。反正总会见到孙嘉遇,他总要给我一个解释。
  一路上我们两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。
  但邱伟并没有送我回家,他带我去的,是一个陌生的地方,奥德萨城南中等住宅区里的一栋小户型公寓。
  整个房间豆腐干一样大,捉襟见肘,条件和我前两个住处是无法相比的,但总算还干净。又是独立的单元,厨房卫生间倒一应俱全。
  我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和其他杂物都堆在墙角,乱糟糟一片。
  “为什么?”我双手紧握在一起,浑身哆嗦得象一片风中的叶子。
  邱伟站着不出声,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,神情显得十分为难。
  “为什么?”我再问一次,人已经摇摇欲坠。
  他看着我,终于开口:“时间太紧找不到好房子,你先在这儿凑合几天。”
  这不关我的事,我只想知道:“他为什么要赶我走?”
  “他不想连累你,不想让你卷进来。”
  “什么意思?我听不懂。”
  他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伸出来,取出一张报纸放在床上。
  我勉强拿起来,报纸在我手中被抖的哗哗作响。上面的日期是十天前,掀开里页,我看到孙嘉遇的照片。
  那是一份通缉令,罪名是绑架及杀人未遂。
  脚下的地板好似裂开一条大缝,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完全坍塌。
  
  眼前的黑雾散去,我醒过来,发觉自己靠在邱伟的臂弯里,头晕恶心得难以支撑。
  邱伟要扶我起来,我却推开他,自己走到床边躺下。
  这一躺下我十几天没有起床。
  我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呕吐,人也烧得有点糊涂。医生来了又去,邱伟一直没有离开。昏迷中我能感觉到他喂我吃药,扶着我喝粥。
  可我完全吃不下,勉强咽进去又全部吐出来。有几次甚至吐在他身上。略为清醒的时候我一直想:是不是要死了?这样倒也干脆。
  但我最后还是退了烧,渐渐好起来。
  邱伟被我几乎吓死,他说:“赵玫,你命真大啊,烧这么多天居然没有转成肺炎,我都以为你要过去了。”
  我冲他笑笑。真过去倒好了,再不用关心任何人任何事。一旦清醒,那张触目的通缉令仍在眼前挥之不去。
  他那么理智清醒的一个人,怎么会铤而走险,做出这样的蠢事?我不明白,完全想不明白。
  我问邱伟:“是不是有人陷害他?”
  邱伟怔了一下,脸上有轻微的歉意。他看着我,笑容极其苦涩:“我也希望是这样,可不是,这件事确实是他做的,真的,是他做的 。”
  有数秒的时间,我不理解他在说什么,只是茫然注视他翕动的嘴唇。但是我突然反应过来,身体里支撑着元气的最后一点希望,哗啦啦倒塌粉碎。
  “他现在在哪儿?”
  邱伟移开目光,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说:“警察也在到处找他,我不知道,你别问我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  他的话里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。不然我只把回程的消息发给孙嘉遇,他怎么会知道我乘坐的航班?但他不想说,我也不想戳穿他。木已成舟,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,一切都失去意义。
  我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空。
  窗外天色湛蓝,大团大团的白云正从天边飞卷而过。室外有颗不知名的大树,累累枝杈几乎伸进窗内,绿叶间掩映着大篷大篷雪白的花。
  我想起回北京前的那段日子,虽然内心煎熬,可是一切都是那么正常,正一点点往好的方向转移。我离开的半个多月里,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,整个世界竟似脱离轨道,变得如此荒诞不经?
  “邱哥,你走吧,让我一个人待会儿。” 我厌倦地闭上眼睛。
  他吃了一惊:“你病成这样……”
  “我没事了。”我坐起来慢慢穿衣服,“我有私事要处理,你留在这儿不方便。”
  十多天没有洗脸洗澡,蓬头垢面,头发油腻腻地纠结在一起,身上的馊臭味自己都闻得到,亏他能捏着鼻子忍着。既然仍要活下去,这个皮囊我还得接着小心服侍它。
  邱伟皱着眉,他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。
  “真的,我没事儿了。”我强调一句。
  他不放心地追问:“你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女同学,过来照顾你两天?”
  我摇摇头。这会儿我谁也不想见,就想一个人呆着。但他的话,却让我记起一个人。
  我记起临行前接到的电话,诧异自己还能够笑出来:“邱哥你知道吗?我来那天,彭维维还给我打电话呢,她真牛啊,是不是终于夙愿得偿报了仇啊?她……”
  邱伟却倒退两步,脸上的表情惊恐异常,他瞪着我,仿佛白日见了鬼。“彭维维?她……她在你到的那天,已经死了。”
  我脸上的肌肉好像被急速冷冻,笑容一下僵住,头发全都在头顶竖起来,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说什么。
  “她死了?什么时候的事?”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回过神,想起那个怪异的电话,吓得声音都岔了。
  “就那天,你临来前一天的晚上,她在家里开了煤气自杀,等早上邻居闻到异味报警,人已经没救了。”
     也就是说,彭维维给我的那个电话,是她的生命开始倒计时的时候。她说:赵玫,奥德萨今晚的月色真好,北京也有月亮吗?
  我伸出双手捂着脸,“为什么?”
  维维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?
  “没人知道,据说她没有留下任何遗书。不过验尸时警察发现吸毒的痕迹。”
  我震惊地抬起头:“吸毒?”
  邱伟点点头:“你还记得罗茜说过的话吧?”
  罗茜?她说过什么?不过一个月前的事,却好像已相隔一个世纪,我摇摇头,完全记不起来了。
  邱伟叹气:“她跟的人里面,有几个好鸟啊?恐怕是上船容易下船难,她一个女孩儿又能怎么办?那些王八蛋控制人的方法很多,毒品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。”
  我拼命地摇头。我不相信,那样鲜活靓丽的生命,自小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美丽女孩,怎么会走这条路?
  邱伟神色黯然:“嘉遇警告过她,她差点儿烧了他的房子。帮她转学,她也不肯离开。说起来如果不是那次火警,嘉遇也搭不上消防队这条线,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儿,都是命啊……”
  我垂下眼睛,心中似有人用钝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切割,疼至麻木。
  帮他推波助澜的,还有我。这是难以逃脱的宿命,环环相扣,开始时一切早已注定。

  邱伟离开了,走之前留下他的新住址。他和老钱在孙嘉遇出事之后,为躲避对方的报复,都先后搬离了原来的住处。
  等他关上大门,我才勉强挪下床,脚步虚浮,象踩在棉花堆里,走了几步已是一身虚汗。
  公寓里依然一片狼藉。
  我蹲在那堆乱七八糟的行李前,想找出原来的睡衣和毛巾。打开行李箱,最上面却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男式衬衣。
  我的心口象被铁锤重击一下,怔怔地抱着衬衣站起来。
  这件衣服,是孙嘉遇所有衬衣里我最喜欢的一件。每次他穿起这件衬衣再戴上墨镜装酷,我总逗他说象基努里维斯他弟弟。
  他为什么会把这件衬衣留给我?是想告诉我别忘了他?
  我傻傻地靠墙站着,一时间痴了。略微动一动,便听见衬衣口袋里好像有东西在沙沙响,我小心地取出来。
  那是两页纸。一张是地下钱庄的存款凭条,我曾经见过的那张。另一张是份授权协议书,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:本人愿意将此存款转交赵玫全权处理。
  最下面是他的签名和日期,还有一处空白,为我的签名预留着地方。
  将近五万美金,他全部转到了我名下,没有任何条件。
  我膝盖发软,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,紧紧搂着他的衬衣,我渐渐矮下去,跪在地板上。
  衬衣上似乎仍然残留着他的体温,若隐若现的温暖气息,清淡的烟草味道,如此熟悉而亲近,仿佛他就在身边,我们之间却象永远隔着不可逾越的天涯。
  似有一口浊气塞在胸口,我张开嘴可是吸不进一点空气,想哭但完全挤不出眼泪。伏在地上许久不曾改变姿势,渐渐全身麻痹几乎动弹不得。
  
  直到窗外夜色降临,我才勉强站起来,扶着墙挪到浴室去。滚烫的热水哗哗淋下来,僵硬的四肢慢慢恢复柔软,我的思维也一点点清晰起来。
  我烧一锅开水,泡碗面强迫自己吃下去,然后吹干头发,换上干净衣服去找邱伟。
  他不在家,我就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等他。
  邱伟一个小时后才回来,见到我,他手中的车钥匙在惊讶中落了地。
  “赵玫,你瞎跑什么?”他一边开门一边说,“当心再着了凉,你这条小命儿就交待了。”
  我跟着他进屋,一脚踹上大门,拦在他身前:“告诉我,孙嘉遇在哪儿?”
  他很惊讶,但依然是那句话:“我不知道。”
  “你不知道?”我盯着他,“那你告诉我,我回来那天,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航班号的?”
  他非常狼狈,眼神闪烁不敢看我:“赵玫,你最好别逼我。现在找他的,不仅是警察,那边的人也在拼命找他。”
  我不肯放松:“那你跟我说,这半个多月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  他坐在沙发上,点起一只烟,低头猛抽,就是不肯开口。
  我只好耍无赖要挟他:“你不肯说是吧?成,我这就去你门口坐着,坐一夜,坐到你愿意开口。”
  他苦恼地抱住头,显得极其无奈,过一会儿终于说:“你好好坐下,我告诉你。”
  我坐在他对面,身体因紧张微微发抖。我一定要弄明白,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,才会让孙嘉遇象安排后事一样,为我找好退路?
  邱伟掐灭烟蒂,抬起头苦笑:“事情太复杂了,让我从哪儿说起呢?”
  我想一想,回答他:“我回北京前,罗茜不是在找各方调停吗?”
  “啊,对,就是那一次,你走了没几天吧,几方的人马都坐在一块儿,就在奥德萨饭店。其中有个人呢,居然是嘉遇七年前的旧识,嘉遇本来笑嘻嘻的,一见到这个人,当场就翻了脸,一脚踹翻桌子走人了。”
  邱伟说到这里停下来,象是在整理着思路。也许头绪太多,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讲得更清楚。
  我听得心惊,却没有催促他,等他重新开口。
  过一会儿他摇摇头说:“嗨,我还是从头儿说起吧,不然太乱了。就说嘉遇大学毕业那年,想在国内开公司,那时他家老爷子还在位,是那种特别谨小慎微的人,生怕他留在国内惹出是非,坚决不同意,死活要送他出去读书,爷俩谈不拢就彻底闹崩了。那时候东欧市场正红火,他一气之下跑到匈牙利半年不肯回家。他妈心疼他,就把家里的积蓄瞒着老爷子交给他做了本钱。谁知道第一笔生意还没结束,老爷子就出了事,嘉遇立马儿转让了手里的余货,想带着现金回国。”
  是的,在雪地里孙嘉遇曾经提起他的父亲,也提过这件事,我努力想把几个已知的碎片拼在一起。
  “按着匈牙利的法律,想往国外汇款,一天不能超过几千美金。所以他打算冒险带现金闯关。有人说帮他的忙,就介绍了一个大使馆官员给他,因为外交人员是有豁免权的。他就把大部分现金交给这个人,自己只随身带着一小部分进了机场。你猜猜吧,后来发生了什么?”
  不用猜,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到,我几乎不忍再听下去。
  邱伟看着我无奈地笑笑,“他过了海关,坐在咖啡厅里等着那人进来,过一会儿那人打电话,说自己被海关警察扣了,现在警察正在到处找他,让他快点儿离开。嘉遇那时才二十二吧,还是一没经什么事儿的小孩儿,自小让他妈宠得五谷不分,完全没有人心险恶的概念,当时吓得脸都白了,乖乖儿的上了飞机。等他彻底醒过味儿来,人已经在几万米高的天上了。”
  我听得完全词穷,难怪他说,他和我一般大的时候,做过比我更傻的事。我只是不明白,为什么他的故事总是由别人告诉我,他自己从来不说不解释? 
  “回了北京,我们都说他肯定让人涮了,这死心眼儿的傻孩子还不死心,又返回匈牙利找人要钱。那人还挺硬气,不管多少朋友中间调停,嘉遇急得几乎给他跪下,就是一口咬死了,钱被警察没收了。让他拿出罚没单据吧,他又拿不出来。后来老爷子病重,几个朋友只好先凑了一笔钱,让嘉遇先回国,等他赶回去,老爷子却已经没了。唉,这事儿从此成了他心里的死结,总觉得老爷子的死跟他有关系。给老爷子办完后事,他妈求我们想法儿劝他吃饭,从老爷子过去他就没进过一口东西。我们带他出去,好说歹说,总算说动他张嘴,才刚吃一口,人就一头栽在地上,胃痉挛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。”
  这个故事让我不负重荷,我扶着额头,心间似有无数纵横的伤痕,从里至外泛出沁入骨髓的疼痛。
  邱伟亦沉默,这一刻我们之间好像只有纸烟燃烧的声音。
  “那个人和他吞下的钱呢?就这么便宜他了?”过一会儿我狠狠地问。
  邱伟扬起嘴角笑了:“赵玫,你什么时候见过鱼吞了饵再吐出来?”
  我突然醒悟过来:“你刚才说七年前的旧识,就是这个人?”
  “就是他。”
  “那么说,这回被绑架的也是他?”
  “是。”
  即使知道绑架杀人是骇人的罪名,我在这一刻还是轻易原谅了他。人总是倾向帮亲不帮理的,事情一旦轮到自己的至亲身上,是非对错全部作废。我只是恨他不该如此自私轻率,就算他心中没有我的位置,至少也该为他的母亲考虑一下。
  “我送你回去。” 邱伟站起来打算结束谈话,“养好身体回学校,好好做你的学生,别再掺乎这些事。”
  我不肯走:“你还没说完呢。”
  他有点儿生气地瞪着我:“你还想知道什么?”
  “那个人到底是哪一边的人?前些日子给嘉遇下的套儿,跟他有关吗?为什么最后让他跑了,变成……未遂?”
  邱伟用力抹着脸,露出不胜烦恼的样子,“哎哟喂,以前我没发现你脑子这么清楚啊?”
  “你现在知道也不晚。”
  “行行行,我怕你。”他只好又重新坐下,“说吧,都有什么问题?”
  “那个旧识,骗了嘉遇钱的人,他到底是青田帮的人,还是乌克兰那边的?”
  “算是青田帮那边儿的吧,不过也不全是。这个人前些年在中非混得不错,可是不小心得罪了什么大人物,半年前刚从那边过来,正愁没米下锅呢,逢着青田帮想从乌克兰黑帮那儿弄点儿好处,都瞄上了清关这块肥肉,两下里就勾搭在一起,嘉遇他们不幸成了磨心儿。”
  中非这个词很熟,我努力回想着,到底想起一件事来:“那回,就老钱被扣了做人质那回,就是他干的?”
  “没错,不过那回他没出面。再后来的事儿,可就是和青田帮两家联手了。罗茜出头调停,是想让大家都退一步,以后相安无事,没成想弄成了这么个局面。这俩人的仇,别人既插不进去也解不开。可谁都没有想到,嘉遇居然会出钱找乌克兰黑帮做掉他。”
  我抬起头,一时没有说话。就是那个惊心的夜晚之后,我在孙嘉遇的包里发现一支手枪。这一瞬间,很多曾被我有意忽略过的画面,包括当晚他和老钱的异常表现,都在眼前鲜活起来。
  忽然间我感觉浑身发冷,再也不愿往深里细究。
  按说我最好转身离去,象邱伟说的那样,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,若无其事继续我的学生生涯。有他留给我的那笔钱,我尽可以忘掉这一切,换个地方重新开始。
  理论上非常简单,可我做不到。
  曾有人说过,爱情是场瘟疫。我想我彻底明白了,却已经来不及,就算前面是悬崖,我也只能闭着眼睛往下跳。
  至于绑架后的经过,邱伟并没有说太多,只是尽可能简单描述了那惊悚的一幕。
  乌克兰黑帮的人,在那人住所附近窥测几日之后,终于找到机会将人掳走。他们从孙嘉遇手里拿到钱便准备做掉人质,开车前往郊外的海滩。那里荒无人烟,一望无际的芦苇丛里,是杀人埋尸的绝佳之处。
  但是临到动手,不知为什么孙嘉遇却后悔了,跟乌克兰黑帮的人商量,钱他不要了,但把人放了。乌克兰黑帮自然不肯答应,他们已经出手就绝不能再留活口。
  双方内讧的时候,附近恰好有辆警车经过,开车的人顿时心慌意乱,失手之下车撞到树上,那人虽然手脚被缚,却趁机挣脱控制,滚下车拼命大叫:救命!杀人了!
  车上的人都只受了点儿轻伤,惊惶之下四散奔逃。死里逃生的被绑架者被警察救下,所有绑架者中他只认得孙嘉遇的脸。
  说到这里,邱伟一拳砸在桌上:“靠!你说这个白痴,要狠你就狠到底,都到这份儿上了,还他妈的做唐僧干什么?”
  我低着头不出声,同样恨他不合时宜的心软。
  回去的路上,我苦苦哀求邱伟:“让我见见他。”
  “不行。”邱伟拒绝得极其干脆,“除非你想让他进监狱。”
  他目前的处境,只能到处躲藏,躲到警方松懈,再用假护照偷渡出境。但是吃了大亏的对头,也买通了人四处寻找他,他们要的,是他的命,生死不论。
  我忍不住抱紧双臂,七月的夏日已经很热了,身后却有不知什么地方吹来的冷风,令人遍体生寒。
  

第十章

我用软弱的低语呼唤我的爱人,但在我的意识中又聚起阴郁的幻想,我用我软弱的手在黑暗中把你寻觅。突然,在我滚烫的额头,我感觉到你的眼泪、你的亲吻和你的气息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普希金《康复》
  
  我象游魂一样恍恍惚惚晃了几天,便接到中国同学会的通知,说彭维维的父母已经拿到签证,从国内赶到奥德萨处理女儿的后事。
  彭维维火化以后,同学们在学校为她办了一个小小的追思会。
  会上我见到彭维维的父母。她妈妈还记得我高中时的模样,拉着我的手放声大哭,不停地问我:“好好一个人,怎么说没就没了?闺女,你和我们家维维最好,知道她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会走这条路呀?”
  我无言以对,只能默默陪着她流泪。
  维维的父亲脸色铁青坐在一边,一直不肯说话,后来提醒妻子:“那个玩意儿呢?拿出来让她认认。”
  他这么一说,维维妈立刻停了哭泣,从贴身衣兜里取出一个东西,放在我手心里。
  我的眼神马上就直了,呆呆地盯着它,象盯着一枚定时炸弹。
  玫瑰、金、银三色的戒指,做工精致而细腻,卡地亚永恒的“Love”标志。
  就是这枚戒指,曾在维维的中指上驻留过很长时间,伴随她的举手投足,吸引着人们的视线。
  “阿姨,这是……”
  维维妈又落下泪来:“维维去的时候,手里就紧攥着它,掰都掰不开。闺女,你好好想想,以前见过这个戒指吗?是什么人送给维维的吧?”
  我情不自禁收紧手指,那个小东西就象块烙铁,滚烫地嵌进我的手心。
  我闭上眼睛,眼前是一片血红。维维,你临走的时候,是不是也这样紧紧握着它,象握紧最后一点破碎的希望?
  “闺女?”
  忽然间我感觉再也无法忍受,扔下戒指,站起来跑了。
  三天后彭维维的父母带着她的骨灰返回中国。记得当年她曾对我说过一句玩笑话,她说如果她在这里玩掉了底,让我把她的骨灰带回中国。
  没想到一语成谶。
  那之后有半个多月的时间,我什么都做不成。每天就坐在公寓里,太阳的影子静悄悄地移动着位置,从东到西,我只是茫然地等着,虽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么。
  有时候看到自己的影子,都能被吓一跳,仿佛有人一直跟在身边。
  “维维,是不是你?你还恨他吗?你还恨我吗?”我在阳光下伸直手臂,望着墙上的人影喃喃自语。
  影子不停颤动着,却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。
  我捂着脸倒在床上,眼泪顺着手指缝往下流,沾湿了枕头,也沾湿了床单。
  只有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,我才能振作精神有口鲜活气儿。所幸母亲的病情并无恶化,我暂时放下一颗心。
  手里有限的一点钱,渐渐流失干净。我需要找个工作养活自己,再这么下去,我离精神崩溃的日子不远了。
  孙嘉遇留下的那笔钱,我不想动。夜深人静之时,我反复地一笔笔描摹着他的签名。只有这个时候,才能感觉到和他仍有一线联系。
  
  我打算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,这时候邱伟却来找我。
  他的脸色十分郑重:“跟我走。”
  我被惊吓到,水杯几乎脱手滑落,这些日子我已经成了惊弓之鸟。我抹着溅落的水渍,结结巴巴地问:“又又又出什么事?”
  “他要离境了,就这几天。”
  我二话不说换上鞋跟他上车。
  我们先在路边一个电话亭停下,我看着邱伟拨通、挂断、再拨通、再挂断,连续三次以后才提起话筒,开始压低声音说话。
  电话那边就是孙嘉遇,我尽力压抑着心中疯狂的渴望,站在一边沉默不语。
  然后我们先后换了三部不同的车,最后在一个树林边停下。邱伟把车子开进密林深处藏好,又带着我步行了几百米,才到达一个孤零零的海边别墅。
  “进去吧,他在里面等你。”邱伟用钥匙开了大门。
  我一步迈进去,便听到大门在身后砰然关闭,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响,令人心颤。
  室内拉着厚厚的窗帘,没有开灯。乍从明亮的室外进来,眼前一片漆黑。
  在门口站了几分钟,眼睛终于开始适应黑暗,逐渐辨别出物体隐约的轮廓,我摸索着往里走。
  有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脸前有一点暗红的火星时明时灭。
  我试探着叫一声:“嘉遇?”
  桌角的台灯啪地亮了。
  我定睛看清眼前的人,忍不住倒退一步。这是孙嘉遇?
  他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有打理,双颊凹陷,一脸憔悴,我几乎认不出他来。。
  他也在打量我,神色困惑,手指间还夹着半燃的香烟,而旁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蒂。
  我怔怔地看着他,不知该做什么。二十二年的生活经验,并没有教过我如何应付这种场面。
  过很久他开口:“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?”
  虽然声音沙哑,但我还能分辨得出,的确是他。我走近一步蹲在他膝前,伸出手抚摸他的脸。那种熟悉的触感从手指传递到心口,我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,是真的见到他了。
  我仰起头贪婪地望着他,想寻找旧日的痕迹,可他的眼睛如此陌生,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消失,再没有以前的灵动。
  眼前渐渐水雾弥漫,他的脸也消失在其中变得模糊不清。
  “你是不是怕我呀?和一个杀人未遂犯关在一间屋子里,是不是特别可怕?”他为我抹掉眼泪,看着我笑一笑。
  这一笑,我才觉得原来的孙嘉遇又回来了,终于伸手抱住他。
  接触到他的身体,我顿时感觉安心,这是长久以来对他习惯性的依赖。他腮边的胡茬硬硬地刺着我的脸,身上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道,我搂紧他的腰,辛酸地闭上眼睛。
  但他的身体语言却疏离而冷淡,没有任何回应,最终我不解地放开双手。
  他错开视线,淡淡地说:“我要走了,后天的机票。”
  我象被人迎面打了一拳,鼻梁酸痛,眼泪再次涌上来:“我跟你走。”
  “跟我走?你想跟到哪儿去?言情小说看得太多,脑子就跟常人不大一样。”他损起我来还是不遗余力,“你真不应该来,邱伟这家伙好心办坏事儿。”
  我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中间不打算回应。邱伟怎么想我不知道,可走这一趟我不后悔。他此番离开,不知何时才能再见。往事早已不堪回首,未来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去路,如今我能多守他一刻就多守一刻。
 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,声音很轻,我还是听出他在说两个字:“傻妞儿。”接着一声叹息,更是轻得象呼吸。
  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,窗帘掩映的室内却日夜难辨,三十六小时之后,他将离开乌克兰,暂时避到第三国去,或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。
  我窝在他怀里,摸摸他胡子拉碴的下巴,勉强笑着问:“你有剃须刀吗?我给你剃剃胡子吧?多难看哪。”
  分离在即,无论内心如何惨痛,我都想尽量维持着轻快的表情。
  我在浴室翻了半天,只找到一把银制的手工剃须刀,最古老的样子。我举着它回卧室,做出高高兴兴的模样,把刀片横到他的脖子上威胁:“乖乖的,不许乱动啊,不然我就给你放血啦。”
  他像是被这玩意儿给吓到了,一直往后躲:“赵玫,你混劲儿又上来了吧,你会使吗?”
  我按住他:“说了别动你偏动,看看看,剃须膏弄得哪儿都是。”
  小时候我用这种剃须刀给我爸剃过胡子,有时候掌不住劲儿,就会在他脸上割几个小口子。但今天我属于超常发挥,没有一点儿技术失误。我熟悉的俊秀容貌,一点点从泡沫下现出原形。
  我用浴巾抹掉剩余的剃须膏,捧着他的脸仔细而贪婪地看着,这样的眉眼和嘴唇,我要用心记住。
  他在我的注视下闭起眼睛,呼吸变得急促。
  房间里寂静无声,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在此刻静止,可是墙角的座钟滴滴答答依旧永不停歇,我终于控制不住哭出来。
  “你让我来,就是为了和我说再见吧?等事情过去,你还会来找我吗?”我问他。
  他侧过身,轻轻抱住我,一时没有说话,沉默很久他回答:“玫玫,忘了我,如果有可能就离开乌克兰重新开始,跟我纠缠下去不会有好结果。”
  “我不!”我哭得更厉害。
  “别任性,我是为你好。”
  “不!”
  他叹口气,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发:“彭维维……她的事儿你听说了吧?我不想再害了你。”
  这个例子让我难以接受,我赌气说:“她是她,我是我,我俩不一样!”
  “一样的,开始都是一样的。”他微垂下睫毛,眼神极其苦涩。
  看他的样子,再想起维维的遭遇,我心里又酸又苦,百味杂陈:“你真的喜欢过她,对吧?”
  “我确实喜欢过她。”他扶着额头,神情无限萧索,“她长得漂亮,人又活泼,和她出门可以满足一个男人所有的虚荣心,我们有过一段挺好的日子。”
  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身:“那后来呢?”
  后来为什么会变得象仇人一样,彼此相看两厌?
  “后来……后来我觉得俩人性格实在不合适,她个性太强,我也从来不知道让着她,天天吵架多过正常的说话,那时候她说的最多的一句,她说没有男的真正爱过她,都是为了她的身体。我说既然你都那么想了,俩人在一块儿还有什么意思?干脆分了好了。她就和我赌气,去外面和人约会吃饭,再回来专门气我,我说行啊,你做初一甭怪我做十五,我也出门找乐子,就这么着越闹越僵,做梦也没有想到,最后是这么个结局……”
  他低下头,再也不肯开口。
  “维维她只是运气不好……”说到一半我停下,自己都能察觉言语中的空洞无力。
 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,只是揽过我,再次叹口气。
  我怔怔地靠在他身上,也不想再说话。眼泪早已风干,脸颊的皮肤被泪水浸泡过,紧巴巴地绷着,非常不舒服。
  这故事的另一半,我在维维那里早就听过,到今天才把另外一半拼全,原来竟是个罗生门的故事。但维维人已不在,谁是因谁是果,谁为是谁为非,都不再有任何意义。
  床头的壁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对面墙上,那壁纸是充满东南亚风情的热带花卉,枝叶缠绵扑朔迷离,就像剪不断理还乱的世间男女之情。
  我伸出双臂绕过他的脖颈,把脸贴在他的背上,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追问:“如果我去了奥地利,是不是还能见到你?”
  “我不知道。”他回答得很干脆,“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”
  “那你为什么要放过那个混蛋?他要是干干净净死了,哪儿还有后来这些事儿?”我深恨他这点,那么聪明的一个人,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?
  他的胸腔微微震动了两下,竟像是在笑:“好像每个人都在问这问题,是我一念之差做了蠢事行吗?”
  我扳过他的脸:“告诉我。”
  他看着我:“ 你想让他死吗?”
  “他该死!”
  他的嘴角再次露出笑意,可那绝不是愉快的笑容:“听听,连你都这么说,我怎么就心软了呢?两次栽在同一个人手里,这不是傻逼是什么?”
  他仰起头,壁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流转,他的脸上充满自嘲的微笑。我望着他秀气的侧影,只觉得心疼,却不知道疼在什么地方。
  “嘉遇。”
  “什么?”
  “我知道你是好人,所以下不去手。”
  这回他真的笑了,回头看着我,眼睛弯弯地勾出两道笑纹,“你知道不,我平时最怕人跟我说,孙嘉遇你真是好人,谁这么说话,准就有什么事儿要求我了。”
  “你就是。”我固执地重复。
  “算了算了。”他抓过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,“已经十二点了,你好些天没怎么睡了吧?过来点儿,我抱着你,这就睡会儿吧。”
  我犹豫一下,伸出另一只手,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,他的心脏便隔着内衣砰砰砰撞击着我的掌心,和着他心跳的节奏,渐渐倦意上涌,我挨着他睡着了。

  
  不知过了多久,我忽然从睡梦中惊醒。灯仍然黑着,分不清此刻是深夜还是黎明,却清清楚楚听到窗外汽车引擎的轰鸣声。
  我一个激灵,立刻要坐起来,有人按住我,轻轻说:“别出声。”
  模糊的光线里,我看到孙嘉遇光着脚走到窗边,从窗帘的缝隙中向外看了很久,然后他说:“他们终于还是来了。”
  话音未落,客厅的方向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,接着是哒哒哒一阵点射。
  我吓得手脚发软,连滚带爬朝他扑了过去:“谁谁谁?什么人……”
 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,孙嘉遇已经迅速蹲下,伸手握住我的脚踝用力一拉,我失去平衡,立刻摔在地上,接着他滚过来,整个人扑在我的身上。
  一时间我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,已有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,贴着耳边呼啸而过,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儿火花。
  随后是通通通几声闷响,好像爆竹的声音被棉被闷住一样。卧室梳妆台的镜子被击中,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,玻璃碎片四处迸溅。
  压在上面的身体,明显抖动了一下。
  “嘉遇?”我挣扎着要爬起来
  “别动!”他用力按住我,“你不想活了?”
  “他们要干什么?”我惊恐万分。
  他捂住我的嘴低喝:“别说话!”声线压得极低,却异常镇定。
  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,听话地闭上嘴。
  他拖着我一点点挪到衣橱后的死角处,这才凑在我耳边说:“没事儿,他们在试探虚实,不会轻易进来。”
  果然,从隔壁房间又传来几声异响,跟着是瓷器破碎的声音,之后完全归于沉寂。
  不用他解释,我已经明白,来的肯定不是警察。
  随后窗外汽车引擎的声音也消失了,四周是一片瘆人的寂静,只有远处哗哗的海浪声清晰可闻。
  我的背紧贴在墙上,浑身瑟瑟发抖,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声。
  我想去握他的手,触到的却是一块冰凉的金属。
  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月光,他异常熟练地把弹匣压进手枪的弹舱口,打开保险,哗啦一声拉上枪栓。
  我怔怔地盯着他模糊的五官,这一串动作绝不是出自一个持枪的新手,而是无数次苦练之后的协调流畅。
  他侧过头。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,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,冷静而充满杀气。
  我的手和眼睛都象被火烫了一下,竟有片刻明显的痛感。我想起他右手食指和虎口处的茧子,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,所有的侥幸都在一瞬间退去。
  我缩回手,感觉指端粘湿一片,把手伸到眼前,用力睁大眼睛也辨别不出什么,但鼻端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。
  恍如梦中一脚踏空,我的心直沉下去,抓紧他的手臂问:“你中弹了?”
  他没有回答。
  我颤抖着再去摸他的手臂,他一把攥住我的手,轻轻嘘一声:“被碎玻璃崩到了,你别乱动行不行?”
  我尚未吐出一口长气,室外传来轻而急促的说话声,中间夹着金属物品冰冷的碰撞。有人轻轻敲击着防盗窗的护栏,声音虽小却怦然惊心。
  潜伏在周围的隐隐杀机令我头皮发麻,我死死搂着他的脖子:“外面到底是什么人?”
  即使是在黑暗里,我也能感觉到他扬起了嘴角。他说:“你觉得能是什么人? ”
  “他们要干什么?”
  “进来,取命。”他一字字说得十分清楚,声音里依然带着笑意,却寒气逼人。
 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战滚过,我绝望而慌乱地在身上乱摸,“手机呢?报警啊!为什么不报警?”
  “报警?”他按住我的手低声嘲笑,“嗨,宝贝儿,你忘了我的身份?别说报警,只要手机一开机,当场就能把警察招来。”
  我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,血液全部涌上头顶,手顿时僵在半空。
  一个念头渐渐在脑海中浮现,我问:“这些人,是我带来的?”
  他平端起双手试着瞄准,慢慢说:“跟你没关系,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,总会找上门来的。也好,这笔帐最终要有个了解。”
  我垂下头,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。
  隔一会儿他说: “我一直想让你脱开,没想到最后还是把你卷进来。我没有阻止邱伟带你过来,真是个错误。”
  我看着他,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。
  “玫玫,对不起。” 多少前情旧怨,都含在这几个字里,他说得艰涩凄凉。
  我抬手去摸索他的脸,喃喃说:“我宁可那时候我们在雪地里永远走不出来。”那是无比纯净的时光,他只有我,我也只有他。
  他把脸埋进我的掌心,依然说:“对不起。”
  “没关系,我不在乎,要是你什么都不说就偷偷离开,我才会恨你,我会彻底鄙视你。”
  他没有抬头,睫毛在我手心里频频颤动,象受惊的蝴蝶在扇动翅膀。
  耳边突然噗一声轻响,我吓一跳,抬起头四处察看却找不到任何异样。
  他仔细观察一会儿,轻声解释:“电源被切断了,这房子的防盗系统大概也瘫了。这可有点儿麻烦,我还以为靠那套系统能撑到天亮。”
  我握紧他的手没有说话,想汲取足够的勇气抗拒心中的恐惧。
  不一会儿客厅方向就传来毛骨悚然的轧轧声,静夜里听得令人心惊肉跳。
  “你呆着别动,我去看看。”他挣脱我的手。
  我屏住呼吸看他手脚并用,匍匐穿过床前的空地,消失在卧室的门口。
  轧轧声仍旧在继续,渐渐我听出点门道,好象是防盗窗被撬动的声音。这些人势在必得,一定会在天亮前进入室内。
  我忽然微笑,想起以前看过的港台剧,那里面的黑社会。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礼貌谨慎过。想象中他们应该一梭子打烂门锁,很酷地踹开大门,然后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扫射,枪口下鲜血四处飞溅。
  可见编剧们的想象力多么的不靠谱,简直是误人子弟。
  孙嘉遇很快回来,把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。
  “听着,玫玫。”他的声音很平静,象说不相干的闲事,“落在他们手里生不如死。如果他们真的进来,你往厨房去,把门顶死,割断煤气管道……”
  他放在我手里的,是一只银色的打火机,他生日时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礼物。
  我浑身如浸在冰水中,拼命捏紧了那只小巧的火机,想不到我年轻的生命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,人生有太多的乐趣我没有来得及体验,我也再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,但是幸好,还有他在身边。
  幸好。
  我点点头,声音镇定得让自己都吃惊:“行,我跟他们说,Game Over!”
  他愣了一下居然笑出来,问我:“你不怕吗?”
  “和你在一起我不怕。” 我老老实实回答,“可我不想死,我还想将来嫁给你,和你过一辈子。”
  他在黑暗里看我很久,然后伸出手反复摩挲我的脸。
  几分钟后他又离开卧室,说要取点东西。
  我坐在衣橱后面等着他,安静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。但他很快就回来了,依然坐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。
  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地说:“玫玫,假如我有结婚的机会,我不介意娶你。”
  我转过头,尚未作出反应,一块湿手帕盖在我的脸上。我只挣扎了一下,便很快失去知觉,陷入一片黑暗。
  
  昏睡中眼前似乎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,我伸手去抓,它们却轻盈地飞离。耳边有细细地碎语,仔细去捕捉,却又消失了,我苦恼地辗转,想寻觅一个清静的地方藏身。
  那声音却在耳边一直徘徊不去,我竟能分辩得出来,好象是俄语。忽然间我清醒过来,用力睁开眼睛,眼前是一片宁静柔和的白色。
 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,心中充满了诧异。试着动动身体,手背上顿时传来一阵刺痛。我扭头,看到身边的点滴架上,正有透明的液体不紧不慢地滴入我的体内。
  我很快恢复了记忆,明白自己正躺在医院里,失去意识前的所有担忧恐惧瞬时纷至沓来。
  窗前站着一个人,因为逆光,我只看到一个清晰的轮廓,宽肩细腰,匀称而修长。
  我坐起身叫:“嘉遇?”
  那人迅速转身,急步走过来,脸上的表情是狂喜:“玫,你醒了?”
  笔挺的警察制服,碧蓝清澈的眼睛,孩子气的笑容,竟然是多日未见的安德烈。
 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安德烈,惊奇地看他半天,挣扎着要下床,“孙嘉遇呢?我要见他。”
  安德烈俯身凝视着我,他的眼珠仿佛突然变作一种不透明的蓝紫色,沉重得让人不安。
  “发生什么事?”我已有不好的预感,全身肌肉开始绷紧。
  他受伤了?还是……?
  “他还活着。”安德烈似看透我的心事,面无表情的直起身。
  “他现在在哪儿?”
  “警察局。” 安德烈语气平淡简洁,如同向上司汇报工作,“孙在凌晨四点报了警。我们赶到现场,与黑帮枪战后击毙三人。孙只受了轻伤,但必须入狱候审,今后他需要面对走私、绑架和谋杀的指控。”
  我彻底清醒过来。
  他报了警,居然报了警!他难道忘了自己是警方通缉的犯罪嫌疑人?
  “我呢?我怎么会在这儿?” 我大声嚷。
  他扶着我的肩,“你吸入过量的麻醉剂。我们在衣橱里找到了你,担心你受过其他的伤害,所以送你来医院。”
   我拽着安德烈的腰带:“为什么?他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报警?”
  “你真的不明白吗?”安德烈低头看着我,话说得很慢,带着一点儿伤感,“他宁可自己入狱来保你无恙,能有什么原因?我们的政府才向选民承诺过,要彻底打击走私,清除海关腐败,这时候入狱,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?”
  我松开手,开始往后退,一直退到背部抵着床头,再无后路可退。
  “玫。”他蹲在我面前,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。
  我瑟缩,下意识地把手藏在身后,脑子里一片混沌,十分吃力地消化着他的话。那些熟悉的俄语单词,此刻好像都变成了陌生的符号。
  安德烈苦笑,慢慢站起身:“对了,孙让我转告你,因为不想让混乱场面刺激到你,所以用了麻醉剂,请你原谅他。”
  我不置信地看着他,眼前金星乱冒,说不清是喜是悲。但有一点我清楚,至少孙嘉遇还活着。
  “他会判多少年?”
  “玫,我不知道。”他的脸上有同情和遗憾,声音出奇地温柔,“我只是一个警察,我的责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归案,至于判多少年,那是法官的决定。”
  我埋下头,心中充满沮丧和无助,却说不出一句话。
  “一会儿会有同事给你录口供,记着,和你无关的,一句都不要多说。”
  这句话把我感动,他一直都爱护我,无论我如何屡次令他失望。
 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,屈起手指蹭着我的脸颊:“谁会忍心伤害你?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,那样细腻光滑的皮肤,象丝绸一样,黑色的圆眼睛象小鹿……”
  我忍不住笑,眼泪却无声无息流下来。我说:“安德烈,你不仅是个傻子,视力也有问题。”

  整个案子取证期间,虽然律师努力斡旋,孙嘉遇还是未能获得保释。而且因为事涉走私,他在乌克兰的所有资产均被冻结。
  孙嘉遇的精神状态非常让人担心,除了律师,他谁都不肯见。而律师谈起他,也连连摇头,说他整个人极其消极,根本不在乎最终的判决,像是已经完全放弃。
  邱伟的俄文不太好,和律师的沟通就有些费劲,我那点儿有限的俄语水平,更是帮不上什么忙。
  原来我们都指望着老钱,可是老钱在孙嘉遇被捕之后,只来过两次,神情紧张不安,大概是怕受到连累。但孙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,没有攀扯任何人。等了十几天,老钱见没什么动静才放心,借口事忙,再也没有现过身。
  气得邱伟在背后拍着桌子大骂:“王八羔子,良心都他妈的让狗吃了!”
  骂归骂,官司还得接着准备,最后只好从奥德萨国立大学找来一个本硕连读的中国留学生做翻译。
  窗外正在下雨,淅淅沥沥的雨珠顺风飘过来,扑在玻璃窗上,再一滴滴沿着窗框滑落。有只蜜蜂落在窗台上,不知为什么没有在雨前赶回蜂巢,翅膀被雨水打湿了, 沉甸甸地再也无法起飞。
  我把额头靠在窗棂上,呆望着那只毛茸茸的昆虫扑闪着翅膀拼命挣扎,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邱伟和律师的讨论。
  按照律师的说法,现在警察局对孙嘉遇的起诉,真正能站住脚的,其实只有两件事。一是走私,这个没什么可说的,人证物证俱全,翻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。但是另一宗绑架杀人案,则很有商榷的余地。
  邱伟直点头:“按您吩咐的,能做的我们都做了。现场那两个警察,已经托人搞定了,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,他们心里都清楚着呢;那几个乌克兰黑帮的人,也被按住了,近期不许他们露头。”
  “那很好。”律师说,“没有第三方人证和污点证人,现场物证又早被破坏,如今只剩下原告的证词,这案子的可判决性就大大降低了,很好。”
  但是邱伟显然另有担心,他皱起眉:“话是这么说,可我们想得出这招儿,对方又不傻,肯定也在活动,说不定钱砸得比我们更凶,关键是嘉遇还在里面,我们投鼠忌器,人不在乎呀?”
  “那就没办法了。”律师摊开手,“只能再送钱,警察局相关的人都送到。”
  提起这些行贿的道道,这位乌克兰籍的律师可一点儿都不含糊,比我们还门儿清。
  邱伟看看我,只能无奈的苦笑:“行吧,警局里该上香的菩萨,咱都去捐个香火钱。”
 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:“中国大使馆能帮忙吗?用他爸原来的关系,应该能打声招呼吧?”
  “你可真够天真的。”邱伟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,“人走茶就凉啊,何况他爸都过世六七年了,人伺候如今的新贵还来不及呢。再说这可是刑事案,谁愿意沾手惹一身腥啊?”
  “那罗茜呢?”
  “更没戏,你不知道,上回那事儿,嘉遇没和她商量就一意孤行,弄得她特别难堪,所以早就放出话儿来,今后谁也甭在她面前提孙嘉遇三个字儿。”
  我小声说:“她说的是气话,她不会不管他。”
  邱伟狐疑地盯着我:“你怎么知道?”
  因为我也是女人。女人总是比较痴心的,就像彭维维,经过那么多,不管她最后时刻心里想的是恨是爱,但她最后放不下的,还是他。
  邱伟想一想,还是摇头:“算了,回头再说,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赖求个女的。”
  由于我们俩说的是中文,那律师迷惑地听一会儿,放弃努力,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们:“别的就不说了,关键是孙自己要配合,他不肯配合什么都是白费。”
  “让您费心了。”邱伟跟他握手道别,“您见了他再好好劝劝,好歹也见我们一面。”
  
  不知道律师都跟孙嘉遇说了些什么,几天后他终于答应和我们见面。
  我和邱伟坐在会见室里等他,因为紧张,大夏天我变得手脚冰凉,口干舌燥。
  二十分钟后,孙嘉遇终于被警察带进来。
  我不由自主站起来,傻傻地看着他在桌子对面坐下。
  他身上的衣服倒穿得整整齐齐,头发已经剪短,虽然人还是那么瘦,可是看上去气色反而比较好。但他的眼睛,比起上次我和他见面时,更加死气沉沉,冷漠得没有一点儿生气。
  邱伟递烟给他,跟他说律师那边的进展,他叼着烟,就那么心不在焉地听着,看人时眼神似望着透明物体,让你觉得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你的身体,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。
  心里有东西在搅动,疼得我呼吸困难。我知道他的确已经放弃。那天他是凌晨四点二十分报的警。没有人知道,他独自一人和对方僵持的一个多小时内,到底在想些什么。
  邱伟反复叮嘱:“嘉遇,在里面你自己千万小心,这上下总有我们打点不到的地方。”
  他终于抬起眼睛,眼底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神色。
  邱伟凑近,声音非常非常低,低得几乎听不到:“有人不想让你说话。”
  孙嘉遇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,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,充满嘲讽。
  “行了,你们回去吧。”他站起身,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,“以后别再来了。”
  我倏地探过身子,隔着桌子冲动地抓住他的手:“嘉遇……你一定要小心……”
  他垂下目光,既没点头也没摇头,就那么看着我,眼睛里全是淡漠和清冷,声音也冷冷的没有一点起伏:“离开乌克兰吧,回北京也行,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。”
  警察过来要带他离开,我使劲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。
  “松手!”他硬邦邦地说。
 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,不说话也不肯松手。
  他的手臂抻直了,用力要挣脱我,我的手心出了汗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从我手中一点点滑脱,直到完全分开。
  他消瘦的背影终于在长廊尽头消失,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。
  
  在看守所里我还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,出了门再也支持不住,双腿发软,扶着墙喘息半天勉强才透过一口气。
  那天晚上我在酒馆喝高了,逼着邱伟听我倾诉,把之前的无数细节都晾出来盘点。
  最后我说:“你听到没有,他让我走。我还能走到哪儿去?经这么多事儿了,他干嘛还要装大尾巴狼?他要有个什么好歹,我活着有什么意思?”我用力拍着桌子,“丫就是一混蛋,我怎么会认识他?我为什么要认识他?”
  邱伟开始还想笑,忍得眉眼皱成一团,然后他叹口气,沉默几分钟后问我:“你究竟了解他多少?”
  我伏在桌子上,完全拒绝回答。
  谁都要问我这个问题,我就是糊涂,那又怎么样呢?片儿汤话谁都会说,真遇上命里的劫数又能怎么样,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,甭管回去多少次,到了关口上我可能还是同样的选择。
  我的确不了解他。初遇时只知道他风流英俊,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;等我逐渐醒悟,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难逃,再也来不及回头。
  邱伟说:“不怕你恨我,以前我劝过嘉遇和你分手。我说你们俩不合适,干干脆脆就是两个世界的人,嘉遇你算算,自打你们认识,倒霉事消停过吗?老辈儿人总说八字相克,不能不信。趁着感情还没到那份儿上,早分了还没那么痛苦。”
  我笑了笑:“你不就想说,我是个扫把星吗?这弯儿绕得你不累吗?”
  “我没这意思。”他有些尴尬,“我是想说,他的确没看错人。他跟我说,挺干净透澈一小姑娘,全心全意在我身上,我要是现在跟她说分手,就是活活儿毁了她。”
  邱伟平时没这么多话,说话也不会这么语无伦次,明显他也喝多了,
  我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来,笑得无法抑止。
  “哎赵玫你没事儿吧?”邱伟心虚地碰碰我。
  我摇摇头,一口气干了半杯啤酒,只觉得一点酸涩从心里慢慢膨胀,最后堵在嗓子眼那里。我哽咽起来,被酒呛住,咳得满眼是泪。
  “赵玫……”邱伟满脸歉意地看着我。
  我站起来飞快地冲进洗手间,对着洗脸池兜肠刮肚吐了个干净。
  等我终于抬起头,从镜子里面看到的,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女人,眼睛下面两抹青痕,眼神呆滞,头发枯涩无光。
  我手撑着台面,浑身簌簌地抖,从国内回来,左右不过一个月的工夫,自己就象老了十年。
  邱伟追过来在外面敲门,“赵玫?赵玫?”
  我深吸口气,撩起凉水洗把脸,然后开门出去,“我没事。”
  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,一直道歉:“你就当我说的都是放屁,他究竟待你如何,你比我更清楚。”
  “算了,邱哥。”我蘸着酒水在桌上画着圈,犹豫半天才问他,“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一件事?”
  “什么?”
  “你上回没跟我说完吧,嘉遇为什么要放过那个人?”
  他在腾腾烟雾中扭过脸,一脸诧异地注视我:“你跟嘉遇见面没问过他?”
  我干笑一声:“你觉得凭他的脾气,会把这种事儿告诉我吗?”
  邱伟垂下头,看着眼前的啤酒杯,半天不说话。过一会儿他用力捶一下桌子,震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,“为什么呢?就因为那人跟他说,要给女儿写封信。那兔崽子告诉他:孙嘉遇,你也甭觉得自个儿委屈,你爸死了你没见着,可当年为那么点儿钱你硬是逼着我离开中国,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离子散,老婆改嫁,连女儿的姓都给改了,我闺女打从出生长到现在,就不知道她还有我这个亲爸爸。我妈死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,她是叫着我名字咽气儿的,这笔账咱俩怎么算?”
  我的牙齿在手指头上咬出几个鲜明的牙印儿,声音直哆嗦:“就为这个?”
  “啊,那人还说了,你见了我闺女说一声,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,今天扔下她还是迫不得已,跟她说她爸爸一直惦记她,以后逢着清明七月阴,让她给我烧点儿纸。”邱伟仰头笑起来,“这么着孙嘉遇他就心软了,你说说,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?”
  “是有毛病。”我忍着满眶的眼泪赞成,“他就是一傻逼,特大号的傻逼,没人比他更傻逼的!”
  “没错儿。”邱伟扬手叫过酒保,又上了两扎啤酒,端起杯子大着舌头对我说:“来,干杯!一醉解千愁哇!”
  快打烊的时候老钱赶过来,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:“你们见到小孙有没有问问他,关于生意他是怎么想的?原来的关系应该都还能接着利用吧?”
  邱伟心情不好,再加上酒意,话就说得特别难听:“老钱你是不是太心急了?放心,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给你。再等等,就快了!”
  老钱被噎得直咽唾沫,闭上嘴不再说话。
  身后有喝多的人大声撒着酒疯,和着酒味烟气和人体的臭味,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令人厌倦,站起来不发一言离开。
  
  几天后我终于在七公里市场找了份看摊的活儿。店老板是个精明的温州人,话说得客气,可使唤起人来一点儿都不客气。我的工作时间是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,没有节假日,每天在店里死死盯八个小时,上个厕所都要一溜儿小跑。
  一个月的工钱是一百二十美金,只够我勉强支付房租水电和一日三餐。
  时令已至仲夏,集装箱顶无遮无拦,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热量,店里便热得象蒸笼,让人喘不过气。
  我不仅要看店,隔三差五还要按照老板的指示盘点存货,他又经常不在店里,我只能一个人把货箱搬来搬去。曾经精心保养的手指很快变得粗糙不堪,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伤口,指甲缝全部开裂。
  我也就是拿创可贴胡乱裹一裹, 并不怎么在乎。比起心里的难过和煎熬,这都不算什么。
  午饭便买市场里的盒饭胡乱对付一顿。那对卖盒饭的夫妻,我也认得,妻子就是曾帮我们做过家务的四川阿姨。第一次看到我,她的嘴几乎张成一个O型。
  后来她唠唠叨叨地说:“真是做孽啊,水灵灵的女娃儿,爹妈手心的宝贝,送这儿遭罪。”然后为我在菜里多添几块肉。
  我只是笑,感激她的好意。但那些油腻的荤腥,我一点儿都吃不下。这些肉最终都便宜了隔壁店里那只硕大的狼狗。
  邱伟还在为孙嘉遇奔忙,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废了。第一次庭审,是半个月后,八月八日,一个吉祥的数字。
  安德烈得知我在七公里市场打工,只要没有出警任务,他就会专门从城里开车过来,一直等我关了店下班,再送我回家。
  我不想总这么麻烦他,提过几次,他只当做没听见,我就只好随他去了。
  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,他从来不提自己经手的案子。我知道他对自己的警察工作有一种出乎寻常的热爱,脑子里从未起过渎职的念头,也就不去难为他。可如今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,所以两个人之间常常无话可说,时不时的会冷场。
  这天他送我到公寓楼下,我照例说声谢谢,开门下车。
  他却叫住我:“玫。”
  我转头:“什么事?”
  他远远地望着我,碧蓝的眼睛里充满无数复杂的内容:“玫,你才二十二,以后的日子还很长……”
  我咧开嘴笑笑,然后摆摆手,转身进了电梯。
  电梯里空无一人,我对着光可鉴人的内壁,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,脸上纵横交错全是泪水。二十二,很年轻吗?为什么我觉得心脏已经沧桑得象过完半生?

        事情发生前没有一点预兆,我还记得那是个薄阴凉爽的夏日,上门的顾客特别多,我一直忙到下午两点,才有时间吃午饭。
  刚端起已经凉透的盒饭扒拉两口,就听见隔壁店那只来自德国的纯种黑贝愤怒的狂吠。
  我慌得撂下饭盒出去查看,以为又碰上税警的突击检查。因为这只名叫“牛肉”的黑贝没别的好处,只有一点,只要远远看到穿制服的人,就会大声示警,提醒市场里的人小心。
  没想到在门外跟狗纠缠不清的,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。我急忙呼喝“牛肉”松嘴,它悻悻地放开安德烈的裤腿,转了几圈还是不肯罢休,围着他呜呜低吠。
  我笑着问安德烈:“你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?”
  方才一番挣扎,把安德烈弄得狼狈不堪,连帽子都歪在一边,但他丝毫没有顾上整理仪容,冲过来拉起我就走:“跟我来。”
  “干嘛干嘛?”我甩开他的手,“我还得看店呢,你干什么?”
  “见鬼!”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骂出声,固执地拖着我往市场外走。
  手腕顿时奇痛入骨,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店门,我烦躁地挣扎:“你想干什么?存心砸我饭碗吗?快放手!”
  他站住,转身面对着我,脑门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。
  “安德烈?”我十分诧异。
  他并没有立刻说什么,脸扭到一边,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:“孙出事了。”
  我瞪着他,一时没有反应过来。
 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,小心地说:“孙昨天晚上被人打伤了,现在人在医院里。”
  这回听明白了,我不由自主握紧拳头,咬着牙问他:“那你还磨蹭什么?带我去!”
  
  在医院的病房门口,看守的警察不许我进去。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边,低声商量了很久。
  那人看看我,终于松口,不情愿地说:“两分钟,马上出来。”
  安德烈赶紧道谢,一边带我进去 ,一边还忙着替同事解释:“孙还未脱离危险期,不适宜见人。”
  对他的话我几乎充耳不闻,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,几乎是扑到病床前,然后我的脑子嗡一声响,眼前一片漆黑。
  孙嘉遇躺在那儿,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,暗红色的血迹依旧在透过绷带往外沁透。
 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,因为严严实实盖着被单。乱七八糟的管子和电线从被单下面伸出来,各种颜色的液体正通过那些透明的管子流进他的身体。
  他的左手却被铐在头顶的床架上。 
  “伤得很严重。”安德烈脸色阴沉,声音里有无以言表的沮丧,“当时有其他嫌犯受到刺激癫痫发作,值班的警察才赶过去,否则他就被人当场打死了。”
  我的脑子里象飞进一群黄蜂,一直嗡嗡响个不停,眼前除了他的脸,只剩下一片空白。
  “嘉遇。”我单腿跪在床前,低声叫着他的名字。
 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。
  我知道他听得到我说话。我贴近他:“你能过去的,多少坎儿你都过来了。”
  他铐在床栏上的手略动一动,我连忙伸手紧紧握住。
  安德烈在一旁催促:“时间到了,我们走吧。”
  我只当没听见,凑在他耳边说:“嘉遇,不管付什么代价,我都要让你出去。”
  他身子轻轻一抖,手指蓦然收紧,猛地睁开眼睛,口型是一个清楚的“不”,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  我摇头,忍了多时的眼泪飞溅而出:“不,不,我不想再听你的话。”
  他的目光凝结在我的脸上,象关了电源的电视机屏幕渐渐黑了下去,眼中的焦点消失了。
  “嘉遇?”
  他的头歪到一边。
  床头的仪器开始发出尖利的告警声,护士按着对讲器大叫:“医生!医生!”
  安德烈把接近疯狂的我拖出监护室,我无法反抗他铁箍一样的双臂,只能拼命踢他的小腿,“他都这样了,为什么还要铐着他?你们有没有良心?”
  他忍着疼用力按住我:“玫,你冷静!”
 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推进手术室,两扇大门在我眼前无情地关上。
 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一样,许久纹丝不动。
  我呆呆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,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。安德烈走过来挨着我坐下,手放在我的肩膀上,轻轻拍了拍。
  我想对他笑笑,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。四周乱遭遭的,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,金属器械的碰撞,医生护士偶尔的谈话,仪器的嘀嘀声……
 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,我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,也懒得去一一辨识。
  不知过了多久,手术室内忽然传来某种仪器拉直了的尖叫,我听到炸了窝一样的嘈杂声,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喊着:“一,二,三……”然后是连续不断的砰砰声。
  砰,砰,砰……
  一声接一声,如同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。
  “上帝!”安德烈手中的纸杯落地,咕噜噜滚出去很远,咖啡液泼在地板上,就象干涸的血迹。
  “那是什么?”我茫然地问。
  “电击,他们在做电击。”
 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进入我的耳朵,却象雨点打在油布伞上,蓬蓬响着四处迸溅,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。
  下午四点的时候,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。两个便衣警察过去和医生说话。我也想上前,却被安德烈紧紧拽住。
  远远地透过人群,我只能看到孙嘉遇的脸,在透明的氧气面罩下,颜色惨白得不像真人。
  “安德烈,请你放开我,我可以控制自己。”我试图维持平静。
  安德烈根本不听我的,手指扣得更紧。
  他的同事走过来:“他不能再见任何人,你们回去吧。”
  安德烈慌忙站起身道歉。
  那警察看着我摇摇头,又对安德烈说:“安德烈,我看她快要不行了,她需要休息。”
  我坐着不肯走,安德烈没有办法,只好等我情绪稍微平复,才采取强制手段带我离开医院。
  外面的天色阴得厉害,厚厚的灰色云层集结在北部的天空,空气中蕴藏着暴风雨前的反常宁静。
  他为我打开车门,我愣愣地站着,身后似有个钩子拖着我的脚步,我抬不起腿上车。
  “玫。”他想拉我的手。
  我一把抓住他,就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,扯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:“帮我,安德烈,我要让他出去!”
  “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到你。”他慢慢拨开我的手, “对不起,我是个警察。”
  “警察?你们警察都是狗屎!”我在伤痛之下突然爆发,“明明一个垃圾国家,还要口口声声公正和民主,告诉我,你们的民主和公正在哪儿?如果不是警察局收了别人黑钱找他麻烦,怎么会有今天?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,看守所里怎么会出这种事?我们送的那些钱呢?都拿去喂了狗了吗?吃了原告再吃被告,你们比黑社会还要无耻!”
  安德烈愕然地看着我,英俊的脸上出现一种痛楚的表情,混合着伤心和失望,他看我很久,然后低下头,一言不发转身离开。
  我楞了一下,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,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,“对不起,安德烈,我说错话。”
  这些难熬的日子,也只有他陪着我逐日挨过。
  安德烈一动不动站着,终于艰难地开口:“你说得对,这真是个肮脏的行业!”
  他用力掰开我的手,头也不回地发动车子离开了。
  我已经完全脱了力,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。
  后来就起风了,硕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从天上落下来。我在雨地里站着,无言地仰起脸,狂风挟带着暴雨打在脸上,虽然象鞭子抽过一样的疼痛,却分明能减轻心中无以名状的煎熬和痛苦。
  有人撑着伞从身边匆匆跑过,回头看我几眼,眼神完全象在看一个疯子。
  直到一辆越野车在不远处停下,司机下车把雨衣披我身上,连搂带抱地将我塞进司机副座。
  “邱哥……”我象见到亲人,到底哆哆嗦嗦哭出来。
  “别怕,我们这就去找罗茜,一定能救他出来。”邱伟专注地开车,神色异常凝重。

  我们坐在罗茜家的会客室里,把来意通报之后,她还是晾了我们半小时才出来,身上披着一件桃子粉的浴衣,象是刚刚午睡起来。
  只听邱伟说了两句,罗茜就板起脸:“我早就说过,他的事我不会再管,还来啰嗦什么?你们还是爷们儿吗?”
  邱伟把脸扭到一边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却不肯说话。
  她站起身,不耐烦地说:“你们走吧。”
  我看看邱伟木然的神情,急得直接跪下了:“姐姐,求你!现在只有你能救他!”
  罗茜脸色铁青哼一声:“甭来这套啊,没用!”
  我紧紧抱住她的大腿,仰起脸几乎声泪俱下: “姐姐,只要他还在里面,那些人就有机会再来一次。” 心情激荡之下,我说得语无伦次,“他现在还用着呼吸机……”
  罗茜抬起头看着邱伟:“她在说什么?”
  邱伟站起来:“嘉遇昨儿晚上进了医院。”
  “他病了?”
  “不是,外伤。”邱伟说得很平静,“我刚去警局问了一下,一共七处通透性严重外伤,四处骨折,那些人用的是铁床腿和削尖的木棒,压根儿就没打算留活口。据说警察进去的时候,墙上地上血喷得到处都是。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停了呼吸和心跳,前后输了将近五千CC的血……”
  我失神地瞪着他,嗓子眼里一股腥甜直翻上来。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如此冷静地吐出如此残忍的词句,它们简直象一根根尖利的冰凌刺进心口,生生把我的心剜了出来。
  “你……你闭嘴,别再说了!”罗茜无力地挥挥手,制止邱伟再说下去。
  邱伟也就听话地闭上嘴。
  罗茜跌坐在椅子里,伸手去端咖啡杯,那精致的骨瓷杯就在她手中和杯碟碰得咔咔做响,咖啡液溅在她的衣袖上,把浅浅的粉色染成了一片棕红。
  她抿口咖啡,神色逐渐镇静下来,抹抹唇角问邱伟:“什么人干的?”
  “没人知道。”邱伟惨笑,“现在连哪些人动的手都查不出来了,警察说,监视镜头那时候正好坏了。”
  “这样啊。”罗茜居然也挑起唇角笑了笑。她的五官都长得相当大气,眉梢眼角微微上挑,不笑的时候也有一种张扬的艳丽,这个轻蔑的微笑,却让她的容貌带上几分阴鸷。
  邱伟点头:“就这样。”
  “我知道了,你们先回去。”罗茜再次起身想离开。
  我不肯让她走,膝行几步拽着她的衣角不放: “求你……”
  罗茜转头,对邱伟厉声喝道:“让她放手!”
  邱伟蹲下身,拉住我低声说:“赵玫,快松手!”
  “姐姐……”我不死心,还想努力挽救,但罗茜用力从我手中抽出浴衣,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。
  “我们回去。”邱伟扶着我的肩膀往外走。
  坐进他的车里,我全身还在止不住发抖,胸口象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,呼吸都难以为继。
  邱伟没有劝我,点起一根烟闷头抽了半天,等我逐渐平静下来,才开口说:“罗茜不拒绝就有转机了。这人脾气挺怪的,最讨厌别人罗嗦。”
 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:“真的?”
  他点点头:“真的。”
  我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,虽然这希望微弱得象夏日夜晚萤火虫的光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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