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| @谢幺
From 浅黑科技
那年,马化腾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撸代码,业余炒股;马云为翻译社四处奔波揽业务,李彦宏在美国读硕士,刘强东在人大上大三,做兼职;周鸿祎创业未果,跑去西安读研究生,丁磊在邮政局当职员……
而那时,一个叫王莘的中关村小伙却已冲上第一个事业巅峰,在软件行业创下奇迹: 防毒卡总销量超过一万套,日销最高超过一千套,毛利20多万元,这在当时堪称天文数字。
那年1994,中国才刚刚正式接通第一条64K国际专线,真正意义上进入“互联网时代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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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。
时隔多年,当年那些“年轻人”正在中国互联网舞台中央兴风作浪,王莘却早已淡出人们的视野。他所创立的瑞星,也逐渐成为人们口中“经典”和“满满的回忆”。
可是,没有哪家公司愿意只成为“回忆”,停留在过去,瑞星当然也是如此。
据说,2015年周鸿祎托人联系王莘想收购瑞星,被拒了。王莘说:“这不是钱的事。”
每次一想起这件事,我就联想到《老人与海》里拖着鱼骨归来的老硬汉桑迪亚哥。
如今,瑞星这头狮子依然在努力重回巅峰。或许它看起来不如从前威风,可它默默舔掉伤口的血,重新振作的过程,远比聚光灯下的狂欢来得深刻。这也是我写瑞星的原因。
瑞星的经历是当今创业者不可多得的借鉴。
2010 年到 2018年,瑞星经历了太多事,市场剧变、人事变动、战略调整、新三板挂牌、组织架构重构 ……瑞星怎么了?遭遇“免费模式”冲击之后的几年又经历了怎样的阵痛和挣扎?如今过得怎么样?未来还有没有机会?
为了找到答案,我找唐威聊了聊。
唐威在瑞星工作了15个年头,从一开始的一线技术员到如今担任瑞星副总裁,他亲历了期间的所有事。
(唐威,瑞星市场副总裁)
一、昔日霸主的沉寂
(北京中关村大街22号中科大厦)
中科大厦旁的十字路口,来来往往人不少。可少有人知道,这栋楼曾是中关村第一高楼。那会儿,每个来往的人都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。
午后阳光一照,中科大厦依然光彩夺目,仿佛20多年前。可楼还是这个楼,却也不像从前那样惹人注目,在后来林立的楼群里沦为平常。
瑞星在这栋楼已经超过10年,据说,当时选这栋楼是因为风水好。
瑞星办公区的入口有个橱窗,里面放着瑞星最新获得的荣誉证书,旁边陈列着瑞星从各时期的重要产品盒。那时杀毒软件还都用光碟甚至软盘来安装。
(瑞星公司门口的橱窗)
最后一盒是产品盒是2009版。自那之后,国内反病毒市场迎来“免费模式”的冲击。
有人说,瑞星之后的没落在于高层反应太慢,没及时想明白和跟进免费模式。苦撑了几年再被迫宣布免费时,大量用户早已流失到对手那边。可是唐威却告诉我:“其实当时老板(王莘)很早就看明白免费模式了,比绝大多数人都早。”
最早看明白?怎么可能? 那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跟进免费模式?
回看当时瑞星所处的环境,我发现当时瑞星几乎不可能迅速跟进,转身慢是必然。即便时光倒流,很可能结局依然如此。
在我的追问之下,唐威说了一件往事:
2011年初,瑞星公司的大会议室经常处在争吵状态。
最终决定产品免费的那次会议,大概是在傍晚五六点。
会议室并不小,里面聚满了人,坐的坐站的站,谁也不说话,整个屋子闷闷的,大家都好像在等着什么。
沉默许久,老板王莘说话了: “到底干不干!?”
几分钟后宣布结果,瑞星将对外宣布个人产品免费。
其实在开会之前,所有人基本已经知道大致结果,老板宣布的那一刻,屋里还是传来一阵啜泣声, 有人哭了。
我当时顺着声响望去,是一位在瑞星干了很多年的老同事,低着头, 紧咬牙关紧闭着眼,还是没绷住。
一个四十好几,平日里喜欢跟人嬉笑怒骂大大咧咧的中年男人,就这么当着一屋人的面哭了。没有一个人觉得好笑。
悲伤的情绪很快传染到其他人身上,最后在一种近乎悲壮的气氛中,王莘宣布散会。
(本图纯属作者个人脑补画面)
“他为什么哭?”我问。
“做销售卖产品的,而产品就要免费了。”唐威说。
当时那位员工想起了什么?是不甘心?是害怕产品免费后自己失去这份喜欢的销售工作?还是担心自己不再被集体需要,成为累赘?是想起了加过班的夜晚,还是饭桌上灌过的酒?
这些,我都不知道。但能确定的是,跟他类似境遇的人不在少数。
当时瑞星在全国铺开了庞大的销售和市场体系,20多家分公司和办事处,数千家代理商。
谁也没想到,曾经帮助瑞星做到7亿用户量的强大渠道销售模式,在那时成了棘手的问题。
2011年3月18日,瑞星宣布个人级产品免费。壮士该断的腕还得断,该砍的尾巴还是得砍,为求生存,别无他法。
第二天,唐威的电话被打爆。
“当时全国的代理商都接受不了,为了安抚他们,我们当时损失了大几千万,给个人级产品的渠道商退货、换货,得给大家一个交代。”
以当时瑞星所处的环境,用“尾大不掉”来形容恰好不为过。大船难掉头,而瑞星像是赤壁之战里魏国的庞大舰群,为了防止士兵晕船只能连在一起,偏偏赶上刮东风和周鸿祎放的火。
或许这就是盛极必衰的宿命。
二、彷徨突围
宣布免费后,瑞星一度陷入彷徨,做了各种尝试,想尽办法来维持收入,却大多以失败告终。这直接导致瑞星逐渐在人群中失去声音。
他们试着转型企业级服务,奈何2016年之前国内企业级安全市场并不成熟,愿意为网络安全买账的公司不多,很难给瑞星带来足够支撑。
根据财报,直到 2015年,瑞星赖以安身立命的软件收入仅占比39.29%。而网址导航、网页游戏等“副业”——“网络增值服务”却收入8715万元,占比高达51.19%。
是的,那几年瑞星开始向对手学习,做起了网址导航和浏览器,搞起了流量玩法。
如果你在那段时期用过瑞星的产品,你会发现瑞星居然也有些“流氓”!用户吐槽软件乱弹窗、难卸载、浏览器劫持的情况时有发生。
当时有网友试着把传说中的五大“流氓软件”同时装在电脑上,结果发现这些软件不仅会对用户进行一些弹窗、篡改主页等流氓行为,软件之间还会相互截杀!情节相当戏剧化。
(图片来自文章:网友自制五大流氓软件混战)
有个网友实在受不了,跑去微博上质问在瑞星从事过10年产品研发工作的马杰,(当时马杰已经从瑞星离职创业好几年)。马杰当时感慨:
“自从有人拉低行业道德标准并且还能取得成功,这个行业就笑贫不笑娼了。所以当你看到任何当街耍流氓,请和我一起缅怀那个纯真时代吧!”
(图片来自一则陈年老微博)
“那时整个行业都被拖进一个怪圈,为什么所有大公司的软件都这么流氓?因为那会儿要么流氓,要么没了声响。”唐威说。
事实果真如此,当时的江民杀毒软件坚持收费模式,坚信差异化来赢得用户的心,后来便很快失去声音。而在此之前,瑞星金山江民并称“杀毒软件三巨头”。
要说流氓,当时满街都是,但大部分其实是个被抢走饭碗,逼急了的人。
瑞星的基因毕竟还是反病毒技术,即便是同样的互联网流量玩法,他也玩得没有对手那么自如。
除了浏览器和导航等流量变现产品之外,瑞星还做过智能硬件。
2014年前后,市面上出现了一个叫“随身WiFi”的东西,长得像U盘,插上就能把电脑的网络以WIFI热点的形式共享给手机。
当时恰逢移动互联网热潮,各路大佬痴迷于所谓“掌控流量入口”的说法,百度、腾讯、猎豹(以前的金山)、小米、360等公司都开始做。
瑞星也在做。
“其实最早立项比小米的都早,可不知道为什么,东西做出来就是比别人慢。”
唐威回忆,那阵子技术部有个小组天天在那焊电路板,琢磨怎么把东西做的更好用,弄得整个办公室烟雾缭绕。
最后东西还没上市开卖,一算成本价居然要35元,而当时别几家的随身WIFI早已卖得热火朝天,并且价格竟能控制在20元以内。后来瑞星的人才发现,有的公司是和别的厂子合作生产,再贴牌出售。
“我们那会总想着自己动手做,用最好的材料,觉得只要把东西打磨得足够好就能赢得客户,却错失了时机。”唐威说。
同年,瑞星还计划做了瑞星安全路由器。当时物联网概念出现,不知为何,一帮大佬都觉得家庭路由器会成为未来家庭智能硬件的入口,都开始试水,企图抢占先机。
同期,瑞星也做了安全路由器。
“我们想做个市面上最好的路由器,整个别墅都有满格信号,路由器能当远程硬盘用,容量2个T,不仅外形要漂亮,还要能屏蔽广告弹窗什么的……”
唐威说,当时老板(王莘)很多宏伟的想法和成套计划,找了国内顶尖的工业设计公司,想把东西做得比小米360他们都好。
骨子里,那时的瑞星人还是坚信东西只要足够好,哪怕贵点,也能在市场上立足。可惜,当年瑞星防毒卡的奇迹没有重现。
“最后算下来一个瑞星安全路由器的成本居然要接近一千元,你会花好几千给家里买个路由器吗?”当时他们反问自己。于是瑞星安全路由器计划,还没量产就已经泡汤。
当时就有人指出,瑞星像是个传统公司,无法适应互联网时代追求产品快速迭代的快节奏。可是,焦虑迷茫之中做一些自己本就不擅长的事,谁又能快得起来呢?
“我们差点连空气净化器都做了!”
唐威回忆,比小米推出空气净化器还早一年时,他在托人买了个进口空气净化器。一琢磨,发现这玩意儿就是个一个电风扇加滤芯,居然卖八千多块钱。他想鼓捣王莘想做空气净化器,被严厉拒绝了。
“老板觉得安全WiFi和安全路由器好歹跟安全有关,这事儿跟安全软件完全无关,瑞星不该做。” 唐威说。
三、浴火
2016年初,瑞星挂牌新三板,重新筹备上市,却扑面而来大量负面新闻:
“还在苦苦挣扎?”、“难翻身”、“360猎豹都上市多年,瑞星还在冲刺新三板?” 文章极尽挖苦嘲讽之辞。一时间,瑞星成了那个被拍在沙滩上的前浪,永远无法翻身的失败代表。就好像邻居指着你告诫自家孩子:“好好念书,不然你就像他一样。”
可是,瑞星真的就没有机会了吗?
“在那之前的团队状态确实不太好,相当长一段时间业务维持在一定量级,我们试着在产品、服务等各方面调整,结果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没起色,业务量不增也不减,让人焦虑迷茫甚至恐惧。”唐威说,
“可是,上新三板之后,公司内部就出现了一些奇特的变化,连我们自己都出乎意料。”
究竟怎么回事?瑞星内部发生了什么?
唐威说,趁着筹备上市,瑞星真正把目光从对手身上转到自己身上,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问题。就在外界对瑞星充满非议的那段时间,瑞星重新清晰战略、规范化财务和业务,开始整改企业架构。
他们重新设计业务体系,定了“终端安全”、“云安全”、“大数据安全”和“安全教育”四大部份。然后将原有的企业架构完全打散,分成了几个事业部。
“原本瑞星内部是研发部、行政部门、产品部、市场部这样的架构,可是这种形态已经出现了臃肿的状态,员工的积极性并不高。” 唐威说,从那之后,每个事业部独立经营和核算,自负盈亏,原本只是为了控制成本,没想到公司内部一下子迸发出了新的活力。
唐威说了几件小事:
“以前有客户反馈问题,先到客服部,在转到市场部,最后倒腾给技术部,中间充满消耗和推诿。部门之间是割裂的,技术部只管写代码不管别的,客服部只管接待,市场部不懂技术。”唐威顿了顿神说,“以前那种架构,割裂了部门与部门,也割裂了瑞星和用户。”
架构调整给瑞星带来的好处立竿见影,以前很多年都没有解决的问题,一下子就自己消化了。
“每个事业部就相当于一家独立的小公司,由于要单独核算利润,员工自己就有了经营思维,想着给用户解决问题。”
唐威说,“前阵子刚定完下一年预算,算得特别特别细,有个事业部经理找过来说他们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主机,主动减少了几台托管主机数,降低预算。”
这在以往是很少发生。
制度和架构的调整对一个组织的影响究竟多大?真的那么神奇?
想到这个问题,我不由联想到中国早期的土地改革给中国带来的改变。最早签下生死状,实施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凤阳县,当年产出的粮食超过了前5年总产量,制度对组织潜力激发的功效可见一斑。
说起内部机制对组织的重要性,不得不提一下腾讯这家公司。《腾讯传》里讲过这么一件事:
2010年底,一款名为"kik"的即时通讯软件在加拿大出现,短短15天获得100万用户。时代机遇初漏端倪,国内最先做出反应的人是雷军。仅仅一个月后,他就上线了一款即时通讯工具:米聊。
雷军专门派人考察了腾讯深圳总部,得知腾讯也在研发同类产品,但“给了我们三个月时间”。可雷军万万没想到,腾讯在广州有一只不到10人的“边缘”邮箱团队也在同步研发类似产品,并且只用不到70天就完成了第一代。这个产品的名字叫微信。
在那个故事里,内部赛马机制起到关键作用。
对于一个人来说,找到工作生活的节奏很重要,对一个企业来说,调整到合适自己的状态也至关重要。
2017年底的瑞星技术发布会上,唐威抛出的成绩令人惊讶:瑞星2016~2017年虚拟化业务的业绩提升150%↑;硬件安全业务业绩提升85%↑;针对军工行业业绩提升110%↑;医疗行业新用户增长120%↑。
当时唐威站在台上说:“内部整改之后的效果已经初步显现了。”
四、春天
用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来形容瑞星这两年的情况大抵不为过。除了架构上的脱胎换骨,瑞星对自己的业务也大刀阔斧的改革。
2017年,瑞星虽然业绩同比增长迅猛,但是财报却很不好看,亏损扩大到7300万,再次成为众矢之的。
人们唱衰瑞星之时,少有人知道亏损背后是瑞星的浴火重生。
唐威说,瑞星当时挥刀砍掉了一大部分自己的重要收入来源“网络增值服务”,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企业级安全服务。
现在无法评判这个决策是否正确,但至少透露出了强烈的决心和求生欲。
事实上,我们会发现,2016年之后,用免费模式带动广告等增值服务的玩法,越来越不灵了。越来越多人开始吐槽这种模式带来的弊端,人们开始愿意真正为好的东西付费,而不愿意忍受弹窗和广告。
哪怕是开创了免费杀毒模式,当年用三级火箭一飞冲天的360也逐渐出现业务增长乏力的情况,也开始布局企业级安全以寻找新的增长点。
2016年前后,企业安全市场开始出现明显变化。
最明显的就是国家颁布实施了《中华人民共和国网络安全法》,明确了企业对于信息安全的责任和要求。从法规政策上直接倒逼政企做好信息安全,这对企业安全市场影响极为深远。
如果要给企业安全定一个“元年”,一定是2016前后的一两年。在企业级安全市场蛰伏已久的瑞星,自然是第一时间嗅到了味道,开始伺机而动。
“想活得更好,必要时就得割肉,就得放弃些利益,还得忍受外面的流言蜚语。” 唐威说。
2017年,有网友爆出消息:瑞星个人版重新收费了!
没错,经历过收费到免费时代,瑞星又重新收费了。关于这件事,唐威跟我透露了一个公开的小秘密:
很长一段时间,几家杀毒软件产品都在相互“打架”和“截胡”,每个公司都有专门的技术团队负责这项对抗技术。一个用户只用一个浏览器,只用一个导航页,这个流量给谁?于是大家用技术手段相互劫持,在用户的电脑里“开战”,底线是用户的电脑不蓝屏,不能让用户发现。
为什么都这么干?大家都是靠流量来生存,一旦被竞争对手用技术手段劫持了你的流量,就等于劫走了你的用户,断了你的活路。
“我们打累了,也确实打不过了,这个钱干脆就不赚了。”唐威说,“瑞星免费版依然保留,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推出收费模式,完全纯净没有任何弹窗和广告,能忍受点小广告的也还能用免费版,我们打算把选择权留给用户。”
临走时,我在橱窗前给唐威拍照,他说,“虽然瑞星的重点在企业安全,但个人安全产品我们肯定会好好做下去,老板都说了这不是钱的事嘛!”
说完,他嘴角泛起微笑。
这个微笑让我想起前不久,有记者问唐威在瑞星两个时期有何不同感受,唐威出人意料地说:“其实我更说喜欢现在的团队和工作状态。”
凤凰在最辉煌绚丽之时起火燃烧化为灰烬,又在灰烬之中涅槃重生,迸发出新的生命力。
许多人都知道,瑞星曾经一年靠软件就能卖7亿元,却少有人知道,在那次鼎盛时期之前,瑞星遭遇对手反扑,也经历过账上仅剩10万元资金,还欠着15万元广告费的至暗时刻。当我知道这件事时,我想我大概明白唐威当时为什么还能微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