熟悉的K26,熟悉的漉菽香味,熟悉的絮絮叨叨。
为什么坎迪总有那么多话想说,就算恢复正常,自己应该也找不出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的语词洪流吧。
不,不是词汇量的问题。
当你习惯于将金玉良言与废屁空套话区分开来时,内心便会抗拒再说垃圾话。
又或者,当你每吐一个字都无比艰难时,也会尽量压缩语句的长度,尽量用更少的词去传递更多的信息。
这样一来,大多数时候自然也就无话可说。
像这样机关枪一般突突突突的喷废话,也算是一种长期练就的技能吧?否则很容易卡住,没这么流畅自如。
坎迪这么爱说话,她爸爸知道吗?
以前爸爸总爱逗我说话,也不知如果有天自己像坎迪那样滔滔不绝,爸爸会不会很高兴?
这种高兴,跟刚才苏西所说的高兴,是不是同一种高兴?
“喂,你有在听吗?”坎迪故作生气的样子,然后立即高兴起来“要不要来粒酣咏,上次你喷出的星空真美!虽然,那个连环屁也真臭!哈哈哈哈!”
她的脸从紧皱到舒展到绽放,总共只需3.07秒。
昙花一现,也许就是这速度。
幸运的是这朵黑面馒头花可以持续绽放很久很久,直到下次再装生气才会重新聚为干核桃。
“问你话呐!”馒头花摆出着急的模样,仿佛含不含这粒凝胶真有这么十万火急。
“唔~不~”
本来还想加个“谢谢”,可这个词总吐不出来。算了,我的表情是谢谢的。可我刚才有顺利做出表情吗。算了算了,不纠结这个。
“那我自己来一粒?看看有没有点长进。”坎迪自顾自的说着,拧出一粒酣咏,这已经是她进来后的第七粒果汁了,而自己舌根下的漉菽还没化完。
噗~嘟~~~
一堆灰暗的大星星带出一个敦实凝重的响屁,以及一阵空洞无比的哈哈大笑。
抽空还得去一趟南斋。
独自去。
又是凌晨四点。
又是高高矮矮,曲曲折折,遮遮蔽蔽,啾啾啼啼。
有时风景像是不会毫无变化。
倒不是说任意两个不同日子里的风景完全是复制粘贴,而是它们自带的气场,比如月落、乌啼、霜满天,似乎很多个日子都是如此。再比如枯藤、老树、昏鸦、小桥、流水、人家、古道、西风、瘦马,这些情愫要聚全很难,但随机抽几个凑在一起的日子却多之又多。
长亭外、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。
晚风拂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。
虽然这颗星球跟地球如此不同,内在基因却并无太大差别。
不同的物件,相同的感受。
不同的是,这次不再是一个人。
基于上次的教训,同学们认为最好一齐出发。
苏西冲到最前面,一路欢歌,她的好心情似乎还没透支。
坎迪落在最后面,沉默不语,似乎有什么事情困扰着她。
澄涵紧挨着自己,每次稍有摩擦都会轻声抱歉,若即若离。
她身上那股衡芜雨的清香,将她衬托得愈发干爽,瘦削,认真,茫然,一丝不苟,神经紧张。
像长期处于惊吓状态的贫血的羚羊,瞪着大大的眼睛,浑身高度紧绷,随时准备闪退,却总在关键时刻愣在当下。
风干后的百合。
一路无事,几个女孩冲着苏西那快速移动的紫红色身影不停努嘴使眼神。
像极了菜场里的中年妇女。
“呼~呼,嗯,人齐了,看来这个办法不错,连小迷糊也没落下,那咱们,呼~呼,出发。”
克雷季特用力擤了擤红鼻子,自顾自地转身跳去。
嗒,嗒,嗒,嗒嗒嗒嗒嗒嗒。
每次白羽变掣电的场景都帅极了,原本蹦蹦跳跳的小矮人骤然化为一个个玉树临风的刀锋战士,如果抛林再弹出一面面白色披风就更酷了。不过这样跳来跳去,披风总归是不太方便,但变成与掣电更搭的闪电蓝铠甲是不是也很酷?
嗯,这个创意要记录下来,用爸爸的话说,这叫“联动”。
爸爸?
停!
“我来吧。”
“谢谢坎迪,这里就拜托你了。”
“还是不会么?”坎迪蹲在地上,扶稳巴哥奔的小腿,“来,十根脚趾一齐弯曲。”
嗒~嗒~。
自己也玉树临风了,就是有些摇摇晃晃。
狂风中凌乱的小树苗。
嗒~嗒~。
坎迪也来了个旱地拔葱,脸色却十分阴郁。
“走吧,今天咱们作壁上观,不用出手。不过如果运气不错遇到爆鳞,也可以抓几条来先存着,这大概率会成为你的升级考试的内容。”
“唔~”
面容依旧一片茫然,内心也充满疑惑。
“你不是预习过吗,怎么什么都不知道?”坎迪叹口气,“就是那种锯齿状的小鱼,牙齿和鱼鳞会像子弹一样弹射出来。没事,走吧,如果遇到了我指给你看!”
大家一如既往的在水面上蹦跃不休,那抹紫红色闪电照例在人群中穿梭来回。
巴哥奔和坎迪一边携手原地蹦着,一边凝望着这一幕熟悉的场景。
紫红色所到之处,自动让出一块块空地。
就像一块孤独的磁体,遇上哪堆带磁铁粉都同性相斥。
黑色磁铁再普通,也总有相吸之处,被紫红划开,分离又聚拢。
苏西玩性不减,一次次冲入聚集最多的人群,犹如一把紫红利刃,一次次将黑森林蛋糕切得稀碎。
可这把利刃,却不过是塑料片做的,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。
夜深人静的时候,独自舔舐刀片上那一点点残留的奶油,回味着与己无关的庆祝时光,暗自发笑。
欢乐的人们都已沉睡,自己也该默默沉碎。
用一声呼啸将大家惊醒,未尝不可,却是更大的无趣。
苏西远远望见她俩,兴致勃勃地径直蹦来,一边挥舞着那个巨大的半透明紫红巴掌。
坎迪的手心出汗了,却没松开牵着巴哥奔的手。
这股清葛风冲到面前,盯着她俩的表情看了一会儿,一转身吹着口哨跳开了。
口哨来自正流行的《弹城少年》,歌词是这样写的。
弹城少年,淳朴阳光,潺潺翩翩。
弹城少年,青鸾黄鹤,乘居匹游。
弹城少年,自在无拘,恬然无思。
弹城少年,只身悠荡,澹然无虑。
弹城少年,苍林莽莽,淡然无惧。
弹城少年,若水若风,酣然不器。
旋律悠扬,不解其意。
“启动赤手。”坎迪轻声提示。
不知何时,夜空已布满爱丽丝蓝画出的小方格。
巴哥奔将食指抬起,只有在赤手模式下,才能看到手套管道中悠游的龙牙虫,也不知在青壁模式下它是否会憋闷难捱。
被困在狭窄的管道中,是否跟被困在僵硬的躯体中,是同样的感觉?
食指轻弹三下,龙牙虫从指尖飞出,在空中绕了一个圈,又钻入指尖。
去。
巴哥奔再次将其弹出,然后迅速关闭指尖入口,龙牙虫绕了一圈,委屈地撞击着入口,她断然甩开,握住拳头。
“放心,它不会走的。”坎迪怜惜地抚摸着想要钻入巴哥奔指节的小虫,“一旦在赤手中安了家,龙牙虫至死都不会离开。”
家。
巴哥奔指了指夜空中那绚烂的蓝色方格。
“不,它们只是伙伴,不是家。”坎迪颓然摇着头,“甚至暮云草丛也不是家,只是栖息的地方,只有被人认领后,才有真正的家。”
巴哥奔凝视火焰般燃烧着的赤手,小虫儿不停绕圈、撞击,自转与公转,吸引与排斥,轻弹食指打开入口,虫儿呲溜一下钻了进去,一口气飞入掌心,欢快地做着布朗运动。
“唔~家~”
伙伴,栖息地,房屋,人群,建筑,关系,帮助,血缘,拌嘴,打趣,伤害,呵护,怜惜。
爱。
一声惨厉的尖叫划破夜空,一片碧绿的树叶从君影树上急速滑落。
开始了。
尖叫声此起彼伏,幽冷可怖。
别婆,壁婆,匹婆,比婆,蜜婆,日婆,咇婆,琵婆。
楼鼠,飞鼠,猫鼠,庐鼠,蠓鼠,仙鼠,檐鼠,蜒鼠。
婆鼠狂啸池愈谧。
蓝色方格内无数莹绿色字母疯狂增长,像一位癫狂的盲眼巨神在梦魇中自顾自地奋笔疾书。奇怪的符号在各自网格中不停收缩,跃动,展开,旋转,犹如一个个身着各异的绿光舞者,按照各自的旋律独舞。每一位莹莹舞者都让人百看不厌,整体更呈现出一股律动的美感。
尖叫四起,无数叶片从四周君影树上纷飞而下,在之前写过的地方继续书写着。符号叠着符号,线条缠着线条,层层摞摞,无孔不入。
这是生命之美,生生不息,瞬息万变,无所眷恋,永不迟滞,历久弥新。
这种感觉似曾相识,是的,这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时的感受,被完整地存储在记忆方格之中,如今再次唤醒,犹如惊鸿初见。
空中又一次传来噼噼啪啪的咀嚼声,点点蓝光从空中坠落,徒留下一片尚未织完的残格断线。泛着绿光的树叶从高空袭来,疯狂咬噬着坠落的蓝冰。
就是现在。
众人一齐出手,无数只手臂在空中高举,弹起,甩出,落下,高举,弹起,甩出,落下,高举,弹起,甩出,弹起,落下。
人虫对拜,煞是有趣。
可惜很快便再次陷入混战,尖叫和哀嚎此起彼伏。
“咱们仨就别在这儿凑热闹了,走,我带你俩去个有趣的地方,保管让你们大开眼界。”苏西抱着双手,笑嘻嘻地冲着她俩。
“不去!”坎迪断然拒绝。
“你也不去是么?”苏西转向巴哥奔,“得勒,那我去瞅瞅那头可爱的旋齿鲨,你俩可别声张,我去去就来!”说着,她故意慢悠悠的甩着屁股,朝前跳去。
“唔~”
“别信!她又在耍花招,小池塘里怎么可能有旋齿鲨?又想害你跌入池塘!”坎迪用下巴指了指另一个方向,“走,咱们到那边看看有没有爆鳞。”
说罢,她松开巴哥奔的小手,自顾自朝另一头跳去。
坎迪有什么心事,不过我发出的安慰信号一般人压根接收不到。
“选她,还是选我?”苏西突然从身后出现,“旋齿鲨可比小小的爆鳞鱼有趣多了!”
巴哥奔定定注视苏西三秒,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如此毫无顾忌地注视他人的眼睛,结果是,大脑再次一片空白。
“傻瓜!”苏西转身跳开,踉踉跄跄。
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,或许只是单纯想知道她是否可以接收到自己发射的信号。
同样不行,看来坎迪的确多虑了。
混战即将结束,除了零星几声咆哮,大部分都在失望低语。
坎迪再次不见踪影,她从不会在目之所及之处等待自己。要么是她觉得自己必定会跟上,要么是她觉得自己就算不跟上也无所谓。要么,她不过是找个借口将自己藏起来。
就像自己无数次躲进衣柜,只为让情绪沉淀,沉淀,沉淀。
还是追了过去,坎迪刚从水边抬起身子,一手抓着一只爆鳞。
“喏,收好。”
见巴哥奔伸手来接,坎迪连忙后退补充道:“先将左赤手食指插入水中,弯曲吸水,待手指红色火焰变蓝后,食指伸直,指尖朝上,弹三下打开入口,我来放。”
即便如此,当坎迪将爆鳞放入食指时,巴哥奔的小脸仍被鱼儿射出的利齿和鳞片划出几道血痕。
“没事没事,你看我。”坎迪将脸凑到亮处,两颊像刚喝完巧克力奶昔一般糊流滂壁,混杂着鱼鳞、血块与累累伤痕,“嘿嘿,抓爆鳞就这点不好。亏得我那有药膏,涂上睡一觉就好了。”
一阵尴尬。
“要不,趁这机会你抓抓试试?练练手,自己抓的感觉完全不同。那个凹穴里爆鳞可多了。”坎迪指了指刚才自己所站的位置。
巴哥奔转过身去,她已听到大家正呼喊着他们仨的名字。
“那还是,走吧,下次再说。”坎迪支吾着,往回跳去。
巴哥奔抬起左手,却晚了,坎迪的身影已错开一段距离。
正待追去,一尾爆鳞却从食指尖跳出,落在暮云草地上,一边将鳞片高高鼓起,一边朝凹穴扑腾而去。
巴哥奔俯下身子,另一条爆鳞也从指尖滑出,顺着第一条趟过的湿径迅速跃行。
巴哥奔想也没想便朝前扑去,双手胡乱一抓,右手中指与无名指恰好卡住第二条的尾巴。
只听噗通一声,第一条爆鳞宣告自己顺利回归水的怀抱,这更激发出第二条的斗志,只见它拼命用头拍打着巴哥奔的手背,疯狂射出无数利齿与鳞片。
手臂一阵酸麻,指头却愈夹愈紧,并非自己要强,身体的应激反应。
一股巨力从左侧撞来,紧接着右侧也遭受莫名攻击,左侧,右侧,左侧,右侧,越来越快,越叮越猛,像两把重锤轮流敲打,又像两尾大鱼轮流咬钩,撕一块,吐半块,顶三下,扯两下,推一推,磨一磨。
巴哥奔缓缓倒在地上,目光恰好对着半空中那枚米白布扣,后者依旧静静顿在不远处,像一粒灰。
“小心!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