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哥奔此时才觉察到,在这一横一竖两个椭圆交叉而成的怪厅内,五六位身着白裙的小孩正围着一个蓝色滴形水池绕圈圈。水池上方倒挂着两根相互缠绕着的石笋,刚才那滴水正是从两笋之间的弧形嘴中落下的。
水池的高度与他们的头顶平齐,水面没过水池边缘,形成一道微微的弯弧。远看过去,只能见到水池前方的两个孩子,水面上时隐时现的数缕头发,以及不时蹦出的惨白脸庞。
一只胖手轻轻勾住巴哥奔的胳膊,她张了张嘴,重又闭上。
快转到第六圈时,一个火红头发的小女孩突然开口:“就在貔貅即将重重扎入那不老松时,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从树身传来,将冲击力尽数消散。貔貅慌得踢打扑腾,却一步也无法靠近。幸运的是,滇镭豆的魔力还未消去,不至于立即坠入万丈深渊,可貔貅此时究竟该如何是好?”
其他几位小孩会心一笑,之前说话的小男孩甚至笑出声来。巴哥奔不明白他们在干嘛,更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可笑之处,她莫名奇妙地扭头看向坎迪,却发现她也露出调皮的笑容。
“叮咚!”这次清脆的响声大了许多,水面上的波纹也随之荡漾起来。
孩子们继续跳圈,好几次某个孩子的眉头从紧皱状态突然舒展开来,手舞足蹈,欲言又止,然而手脚重新安静下来,眉头重又锁起。
跳了十来圈,众人未发一言,气氛却愈发紧张起来。
“一股深深的吸力从谷底传来,将貔貅一点点,一点点,拖向那无底深渊。”一位褐眼蓝发男孩终于打破了沉默,“貔貅早已无力挣扎,虽然嘴里灌满了绝望,可它仍固执地拒绝咽下。举目四望,四周全是冰冷、黑暗、滑腻的绝壁,阴风从下方吹来,挠动着它的臀部,顺着它的后背一路向上,讥诮地按压着它那倔强的头颅。”
“嘶~~~”大家不由得被这恐怖的气氛所感染,一齐深吸了一口冷气。
“突然,貔貅瞥见一根墨绿色线条,在漆黑的绝壁上犹如一条忽明忽暗的巨蟒,正虎视眈眈从暗中窥视自己。它凝视着线条,急切的想要找出它的端点,却是徒劳。其实它不过是在转移注意力罢了,以免死神在脑海里转个不休。”
“吁~~~”大家不由得一齐将腹中的冷气重又呼出。
“它继续下沉着,仍然没有绝望,不过希望的沙漏只剩下最后一层。它能感觉得到体内滇镭豆的余威正在一点点消去,它已经做好准备。来吧,死神,我不怕你!祖祖辈辈坠落山涧的荣光环绕着我,我的子孙将继续拼搏。猛地,它被一层更大的悲哀笼罩,唉,我哪来的什么子孙?”
“嘶~~~”
“可墨绿色线条却似乎不愿放过它,只见一根细线蜿蜒而出,弹射到貔貅跟前,高高竖立起来,如巨蟒般虎视眈眈地对准它的额头,它张开大嘴正待嘶吼,细线却跐溜一声钻入口中,如一根雪刺,瞬间消融在舌根之下。”
“吁~~~”
“就在貔貅万念俱灰之时,突然浑身奇痒难忍,如波浪般从背部传递到指尖和趾尖,一浪高过一浪,酥麻尚未消散,酸软再度袭来,身体如游丝般悬浮于深渊,在地狱黑水不到三寸的位置不停翻滚。”
“嘶~~~”
“不知过了多久,貔貅察觉到手指触摸到了什么,它不敢睁眼,但前爪却不听使唤地朝前探去,与那片藏青色的凸起缠成一团。与此同时,绷到极限的后爪猛地触到湿滑岩壁,貔貅再也按捺不住好奇,睁眼细看,却发现自己永远失去了这对眸子。不仅如此,每一根毛细血管,每一个表皮细胞,已然尽数重构。唯独神经元,仍在坚韧地释放着电荷,任其落入那永无波澜的冥思之溪,这便是不老松下救命藤的来历。”
“嘁~~~”
巴哥奔无法理解这些话的含义,石笋却在此时响起震耳欲聋的“叮咚”,溅起六朵大小不匀的水花落到每人头上。
“成功了?”“完成了?”“好意外!”。
六个孩子兴奋异常,抱在一起欢呼。巴哥奔深受感染,一个箭步冲到水池边。
原本雀跃的孩子们没等她跳到跟前,迅速跃入水中,只剩下半池清水,一地水渍。
巴哥奔停住脚步,茫然失措。
“金马弹灵闯关时不希望被打扰,尤其是来自伊拉斯蒂克的学生。”
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,巴哥奔抬头,一位蓄着青灰色山羊胡子的男人正倒挂在石笋上。
“别觉得多委屈。”山羊胡双腿一松,在空中灵巧地翻腾180度,稳稳立在水池边缘,“哪怕我这位轮值评委,也得躲在石笋后老老实实做观众,否则弹灵们便拒绝接龙。这便是故事的矫情。”
“爸!”晴天霹雳一般的叫喊将山羊胡震得一惊。
“爸爸!”坎迪提高音量,却未挪动双脚,“您什么时候回家?”
“回家,家。”山羊胡低头咂摸着,“哼,再,再过三天,我将再次向六层守卫发起挑战,如果,哼,当然,失败概率,概率极高,不过没什么,我能想出办法,再说也做了这么些积累,虽说,哼,是的,缺少本质突破,他们会这么说,可我,我会论证对人类的价值,一旦,哼,没错,一定会有一名守卫提出质疑,那我就用精巧的逻辑打败他,逻辑,永远是不会失败的,当然,自证,自证是一件颇具挑战的事情,但或许,或许我能找到那个玩意儿,谁知道呢,毕竟挖矿这件事可没个准儿,哼,没错,就是这样。”
说完,他吸了吸鼻子,耸耸肩,翻身跃入水池,消失无踪。
“唔~”
“嗯。”
俩人呆愣半晌,坎迪猛一转身朝外跳去。
等巴哥奔反应过来追出去时,坎迪早已不见踪影。
刚才,发生了什么?
一只巨手浮现在半空,晃动着,一团灰白,两个声音,一个如钝勺刮碗沿,一个似漏齿撕铁皮。冲着接触不良的麦克风,混混沌沌,若有时无。
“喂,喂,呆子,呆子。”
恍惚回来,苏西正凌空踏在薄膜上方,作势欲将手中的书本砸向自己。
“唔~”
“还真是个阿呆!阿呆和阿瓜,正好凑一对。可惜刚才阿瓜逃了,不愿意等阿呆,这可怎么办?阿呆可是不记路的呀!不过没事,有阿聪呢,记不住路的话阿聪可以护送你回去,以后乖乖听我话就是了。”
巴哥奔没说话,手臂兀自打向临鸾,后者立即弹出,回伊拉斯蒂克的路线清晰跃入瞳孔。
“喂,给你那本书看了么?”
“唔~”
“有啥感想?”苏西边说边踩在薄膜上蹦跃向前。
“咦?”刚才被巴哥奔撞翻的男孩惊讶地看着在薄膜上纵腾跳跃的苏西。
“有什么好奇怪的?”苏西白了他一眼。
“不对呀!”男孩将手按向薄膜,“若是你通过测试,身体应该会直接穿透这层膜。若是你没通过测试,如此用力踩踏,一定会被强力反弹出去,如何做到膜上腾跃的?”
“若是我通过测试却没领二层通行证呢?”
“这,”
“若是我回答满分却又气晕了管理员呢?”
“啊?”
“好好看书吧,你不知道的还很多!”苏西白了他一眼,继续追赶巴哥奔。
“胡说八道!你那脏乎乎的黏鞋印全都落在薄膜上了!踩坏了有你好受的!自以为是的蠢天才!白痴发明家!无知的创新者!”管理员奶奶不知从哪冒出来,冲着苏西的背影狂吼道。
“咧~咧~咧~创新者本就无知,发明家全是白痴,不自以为是,又怎么会宣称自己是天才?”苏西边吐舌头边继续在薄膜上狂跳,一溜烟便连个人影都不剩。
坎迪果然站在大门口等着自己,嘴里默默嚼着什么。
俩人并肩默默跳了一阵子,坎迪突然扭头道:“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?”
巴哥奔愣住,坎迪将头转了回去:“我最担心你会跟苏西成为最好的朋友,然后再也不理我了。”
巴哥奔默然无语,坎迪继续道:“我知道这种担心毫无缘由,毕竟我才是最为你着想的人。但刚才她从我身边冲出去时,这种感觉又出现了。你俩一个木讷,一个犀利。一个静默,一个喧闹。一个安静,一个躁动。一个平和,一个热血。一个恻隐,一个冷酷。一个温顺,一个倔强。一个忧郁,一个狂喜。一个呆板,一个善变。一个谦卑,一个傲慢。恰好位于性格的两极。异性相吸的道理,我懂。”
说到此处,坎迪猛地往口中塞满食物,直呛得自己连连干呕,好半天才缓过劲来,继续道,“跟你们不同,我始终平庸,永远随波逐流,没有任何个性可言,毫无吸引力。所以,就算放弃自我,我也无法交到一位知心朋友。遇到你,我终于觉得自己有机会重新开始,以心换心,用全部的爱、关心与温暖去交一位好朋友。但每次看到你的眼神,我就知道,自己还不是。”
巴哥奔默默握住坎迪的小手,不知该如何表达。
什么是朋友?自己又何曾有过一位真正的知心好友?
“好啦,不说这个,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。”坎迪将目光挪开,“你每次激动时都会大喊‘咪~瑞~诶~陀~哇~~~’,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唔~”
“算了,你不想说就别说。”
不是不想说,而是解释不清楚。这是很多年前爸爸的口头禅,还手把手带着我写过这几个字母“M-i-r-a-i-t-o-w-a”,大意是永远期待充满永恒希望的未来,而每次叫出这个单词,内心总会涌现出踏实与希望,还有爸爸。
其实自己更喜欢的是“Echo(诶廓)”和“Kilig(克咿力阁)”,但这两个词都需要在心境平和美好时才能发出。如果从发呆中醒来,发现嘴里念叨不停的是“诶廓,诶廓,诶廓”,说明逝去的这段时光里脑袋如空空山谷,充满回音。如果发现嘴里念叨的是“克咿力阁,克咿力阁,克咿力阁”,说明这段时光自己并没有浪费,而是如庄周梦蝶般进入另一个醉醺醺麻酥酥的奇幻世界中去了。
“关于我爸爸,我不想说太多。”
坎迪用食指揩了揩眼角,“用妈妈的话说,他是个文疯子,成天疯疯癫癫一心想要进入书殿最内层。结婚、生子,什么都没改变他的决心。这次过来,我既期待见到他,又希望避开他,心情很矛盾,最后还是没忍住。好了,就说这么多,以后我不提起你也别问,我相信你不会问的,因为,你很善良。”
坎迪朝前跳了一步,突然又停住,转头道:“那本《弹城简史》,的确是故意不让你看的,这是老师交待的任务。没想到你还是看了,没关系,我已经习惯完不成任务了。至于老师为什么不让你看,我没问,但我猜她不希望你看到太多关于弹城的负面信息。其实也没什么好掩盖的,这里的人性格就是太暴躁,毕竟他们是第一批变异的人类,第一批被排挤的族群,第一批遭到放逐的受难者,他们有权愤怒,有权将楼层设计在九米以上,有权不为游客架设楼梯。”
新月如弓未上弦,
分明挂在碧霄边。
时人莫道蛾眉小,
三五团圆照满天。【1】
忘了谁写的,应该不是元稹,他写的是另一首。这人是不是也到过柔性世界,不然他为何能同时看到新月,峨眉月与满月?
今天这么累,想必坎迪不会去后山发呆了吧?不过她今天见到自己爸爸,会不会也同样难以入眠呢?
不老松下救命藤。
貔貅?是那个龙头虎身,有角也有翅膀的家伙吗?
古代人似乎很喜欢头上长角,双肩带翅,千角兽也是这样,不过龙头虎身嘛,我不喜欢,比虎头蛇尾好不到哪儿去。
它为何要朝山涧对面的绝壁漂荡过去呢?就为了那棵不老松?可最后不也没得到吗?为什么不事先评估一下呢?况且绝壁,一听这个词就暗含着不祥,既然不可能,为什么还要做呢?
爸爸说,古人有句话好像叫“明知不可而为之”。忘了问为什么,难道是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?
置之死地容易,活下来却难。
最稳妥的做法是,好汉不吃眼前亏,三十六计走为上。
不过如果都这么怂,那历史应该会挺无趣罢,全是些识时务者为俊杰。
那墨绿色的线条究竟是什么?射入貔貅口中的雪刺又是什么?貔貅对这个结果满意吗?至少,没被地狱黑水吞没,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吧?
想起来了,独角者称为天禄,两角者称为辟邪。貔貅既然是辟邪之兽,那它头顶上该是双角,双角虽无独角可爱,却也自有妙趣。
【1】[唐]缪氏子,赋新月